作者:陈晶

此为《古龙一出,谁与争锋》一书导论

武侠小说曾是在台湾盛行数十年的主流通俗文学,拥有大量的作家、作品,以及广大的武侠读者与消费市场。然而这样影响深远的武侠小说却在文学批评、研究领城中被长期忽略,始终处于妾身不明的暧昧地位。不久之前,武侠小说是否能列入文学作品的范畴之内,于学界中仍时有争议。争议的焦点经常是集中在武侠小说的情节内容与表现手法与纯文学作品相较时,在创作价值上的落差。事实上,这种偏见印象的成因与学界对武侠小说长期以来的漠视互为因果,造成武侠小说文学长期拥有广大读者,却始终缺乏学术批评的参与。

由于学界的偏见与漠视,导致长期以来武侠文学的研究与批评朝向二个畸型面向发展,其一是由论战而起的否定式、攻击式的批评,此种论战自三○年代到七○年代始终不断,论战的目的往往不在探究武侠文学的价值内涵、厘清武侠文学的社会意义,而是藉由论战全面性地对武侠文学展开否定与攻击,最终期望能收编或消灭武侠文学。其二是因武侠文学高度的市场特性而邀集编写的种种应酬式、颂扬式的评论,此种评论文章多半发生在著名作家如金庸、古龙等人的作品发表或书籍上市之际,作为行销包装的手段而邀稿发表,同时伴随著许多的专访、短文,其目的多颂赞褒扬,其内容往往沦于印象式、评点式的凌碎批评。至于学院研究与教学,以台湾为例,则迟至2006年才不过产生了26部武侠研究相关的博硕士论文,相较于武侠文学作家与作品的数量,实甚微薄。而大学院校相关课程,也只有淡江大学、南华管理学院两校的中文系分别在1996、2001年开设了武侠小说/文学的课程。可见武侠小说在台湾长期受到文学院系学术研究漠视的情形。

八○年代后,两岸的武侠研究开始起步,相关论著渐多,其中虽仍以武侠文学的活动与作家、作品的介绍推荐为多,但终能渐在其中喜见许多具有严格学术意义的专论产生。不过,大部分的武侠文学专论仍以类型研究、历史研究为主,个别作家的专论则多半集中在几位名家身上,尤以金庸为盛,古龙则稍次之。

一部文学作品的价值应以其艺术表现为判准,而非以其题材内容为依归。古龙一生创作数十部武侠小说,究其艺术成果实具丰富之文学价值,颇待研究者深论缕析。然而,如前所述,武侠小说的研究经常落入作家、作品的印象式、评点式批评,或是从类型研究的角度析论其文类模式特征,较少针对分期流派与重要作家深入探讨,因此像古龙这样重要的武侠名家,其作品至今仍待学术界深入研析。笔者以为武侠小说既有通俗文学一环,个别作家在创作之时,必深受在此之前的书写传统所累积形成的模式套路的影响,这是针对个别作家研究时所应特别注意之处。同样地,所有的模式特色并非由一人造成也绝不会扼杀任何作家的个别创新,因此在使用类型研究的方法去纵观系列作品时,亦不应忽略个别作家的创新努力。若能将个别作家的创作历程与武侠小说的文类发展过程相对照,将更能看出在武侠小说这样的通俗文类里,个人创作与书写传统之间的关联影响。

特别是针对像古龙这样一位具有高度创新自觉,且在二十世纪武侠小说发展史上立于转型关键地位的作家而言,探究其创作历程并比较之前书写传统,不仅对于诠释古龙的一家之言至关重要,即便对于二十世纪武侠小说发展过程的阐析也是深有助益的。

古龙作为华人世界最知名的武侠作家之一,向以其作品深具开创性而被命以“新派”武侠小说。唯“新派”之名所指向来纷纭,有以1949年前后为旧派、新派武侠小说分界之论,如此则港派的金、梁,台湾的卧龙、诸葛皆属“新派”武侠,亦有以金、梁、卧龙、诸葛等人对民初武侠小说继承多于创新,实质之“新派”应以古龙作品为开端的观点。笔者持论属后,以所谓“新派”武侠应自古龙始,而金、梁、卧龙、诸葛之作,实属武侠小说成熟期之钜著,“新派”与否,并不影响他们的创作成果。因此,本书从旧派、新派的分期之说入手,由此开启古龙武侠小说的转型与创新过程探究,并进一步析论古龙新变后自成一家的风格特色。

号称“新派”必当有其创新之处。所谓创新不当仅是顺继前人书写传统而自铸新词,而应是在内容意识与表现形式上皆有所转型发展,方得真正创新之意。观金庸、梁羽生、卧龙生、诸葛青云、司马翎…等人之作,在处理江湖世界、侠客形象、行义规范、武艺表现…等武侠小说重要主题内容时,以及所表现出来的语言文字跟写作技巧上,参照于民初南向北赵与北方五大名家,虽属后出转精而越见风采,但却无根本上的转折与歧出,故谓其继承多于转型,实为武侠小说自平江不肖生崛起、发展数十年后的成熟时期之作。至于古龙则大为不同,不论是内容意识还是文体表现,不仅自出机杼,且就武侠小说的发展流衍而言,呈现出转折、歧出之创新路向。识者常以金庸、古龙二人创作,前者为“正”、后者为“奇”,笔者引为的论,以无正则难以承袭绪统而发扬光大,以无奇则难以转折歧出而另辟蹊径。

纵观古龙一生武侠创作,除了文字独标,自成一体,世谓为“古龙体”,呈显强烈的个人风格外,其作品中还经常呈现几个面向的主题思想。如:侠客形象中的男子汉精神、江湖世界里的酒色财气、动作描写中的武学内涵、人物关系中的友谊与情欲。在此试就这些主题思想略加说明。

一 为所必为的男子汉

在古龙武侠小说中的侠客形象里,浪子是一个重要的典型,不论是诉诸内心孤寂还是展现玩世不恭,浪子侠客都以古龙所谓的“男子汉精神”为依归。所以,探讨古龙的侠客形象所隐藏的思想内涵,男子汉精神将是最重要的一个面向。而所谓的男子汉精神,简单地说,就是古龙常透过笔下侠客口中颂念的:“有所不为,有所必为”这八字箴言。

这种强调自我意志的男子汉精神,其根源来自古龙生活经历,其思想则受了尼采超人哲学的影响。关于古龙的生活经历,笔者曾访谈古龙生前好友陈晓林先生,得悉古龙生前交游广阔,不仅遍及文化、影剧各领域,即连江湖帮会如四海、竹联之中,亦多有其好友。古龙不仅对这些帮派人物有著相当程度的认同与欣赏,同时也在他们的交往过程中,看到了这些江湖浪子真实生活中的种种面向,不论是浪荡悲惨的遭遇还是义气结纳的友情,都被古龙纳入小说创作之中。当然,古龙也看到了这些江湖人物内心孤寂的一面,又看到了他们互相取暖的慰藉,所以他笔下的侠客人物也是既自我孤独又渴望友情滋润。陈晓林先生即认为:“这些想法最后还是回到他的关怀面有关。他一直很同情江湖人,江湖人物一方面很孤寂,一方面又喜互相取暖。像古龙本人,他那么好热闹,但笙歌散后,他还是一个人写他内心的孤寂,所以,热闹跟孤寂这二面都是他所喜爱的。”

除了现实生活中与江湖帮会人物交往所带来的影响外,古龙侠客身上标举的男子汉精神,还有著尼采超人哲学影响的痕迹。关于古龙作品中显露的尼采思想,欧阳莹之女士的<泛论古龙的武侠小说>一文中有很好的分析。该文在古龙生前即收录于古龙经营的出版社所发行之古龙武侠小说之末,亦可见古龙对于自己的男子汉精神受到尼采思想的影响是并不讳言的。此外,据陈晓林先生回忆,古龙生前曾多次与他讨论尼采思想及海明威作品,亦曾当面承认自己受到尼采、海明威的影响:

古龙因为是外文系出身,所以他在学生时代就读过了海明威的作品。他自己也说他很喜欢海明威的作品,并且受到了海明威的一些影响。他曾说海明威对他的影响,主要就是文体应该越简洁、越澄明的才是越好。

至于尼采思想,则展现在侠的精神内涵上面。基本上,古龙一开始从水浒传中所学习的还是传统的群体间的仗义关系,可是慢慢地到后来,他开始发展出个人的生命成长、人格成长的描写,这方面应该是受到尼采超人学说的影响。就像西门吹雪这个白衣人的形象,其实在《彩环曲》、《浣花洗剑录》中都出现过,一路发展下来,到了西门吹雪这个典型成为极致。这种特立独行的人格典型,古龙曾经承认是受到尼采的影响。

不过,古龙后来又一再强调应该让西门吹雪这类特立独行的人物回到人间世。古龙曾跟我说,当一个人特立独行、成为具有超人意味的人格特质之后,他如何回到人间是很重要的。所以他要去写《剑神一笑》,因为那“一笑”基本上是人性的表露。他一直想要把那种超人的孤寂,以及修炼有成后的返璞归真相结合。

由此可见,古龙侠客所标举的男子汉精神,除了源自其真实生活交游体验外,也有来自西方哲学思想的影响,特别是尼采跟海明威。前者充实了古龙笔下浪子侠客的血肉身躯,让他们的恩义与仇怨、孤寂与快意得以被具体捕捉掌握于笔墨之中。但若无后者的思想奥援,则此一侠客形象很容易落于江湖道义为依归,以群体关系与利益的维护为主要考量的传统侠客,而不会诞生具有强烈个人主义色彩的、以自我为中心特立独行的古龙式的浪子侠客。

我们从古龙一直想要结合武侠与世俗,希望让孤峰的超人、侠客走入红尘人世的群体之中的努力,似也可看出既有的侠义文学所隐含的以群体为诉求的文化传统,对于古龙创新的侠客形象仍具有强烈的拉扯能量,使他在写出个性化、个人式的特立独行的侠客之时,仍要不时地回首观望,试图回应重视群体关系的文化传统的呼唤。

二 酒色财气的世俗江湖

在古龙的武侠小说世界里,虽也有著大漠荒原、寺庙道观、悬崖山洞这一类典型的江湖场景,但这些却绝非是古龙武侠世界中最具特色的江湖描写。在古龙笔下的江湖世界里,写得最出色、最有味道的江湖场景,往往是酒馆、茶楼、赌场这一类充满酒色财气的世俗场景,相对于浪子侠客内心的孤寂而言,这些世俗化的场景显得那么活色生香,成为强烈对比的两种面向。

这一类的场景描写固然部分是与古龙的生活经验有关,因为众所皆知,古龙好客且常欢宴,酒色财气的景象于他而言自是捻之即来。再加上他的侠客形象多少取源于平素交游中所结识的帮会人物,那些人物的日常生活自然也会呈现在古龙笔下的武侠世界。然而除此之外,古龙刻意要将他笔下的江湖世界世俗化,还有另一层意义,即渴望将武侠世界与世俗生活相结合的企图心。而不论古龙想要诉求的意义为何,在艺术呈现的效果上,此一世俗化的江湖描写的确为武侠小说塑造了另一面向的典型场景。

三 献身于道的武学追求

在古龙的武侠小说中,动作的描写成为最大特色之一,也是论者所经常讨论的主题。这一类简化而讲求速度的动作描写,大概可以《浣花洗剑录》中的迎风一刀斩为肇始。就此而言,古龙很可能是受到日本文学与电影的影响,陈晓林先生即认为:

在日本文学方面,古龙曾经承认自己受过宫本武藏、吉川英治的影响。但他不承认有柴田炼三郎的影响,他甚至认为柴田炼三郎的书不值得一读,因为里头有太多的色情与暴力。此外,在推理小说方面,他也承认他看过松本清张的书,并且受到他一些影响。

像“迎风一刀斩”这样的描写,古龙应该是受到日本早期剑侠电影的影响,因为古龙也看了不少这类电影。基本上,电影对古龙的影响是很广泛的,像“教父”对他的影响,不光是让他写出了《流星蝴蝶剑》,还包括日后创作的分镜、运镜、叙事观点都受到影响。古龙曾说看电影可以得到很多的滋养,无论就内容或就技法。

日本剑侠电影与文学除了形象化地带给古龙动作描写的启发外,同时也很可能在武学意涵上给予古龙新的思考方向。传统武侠小说,经常有以习武为手段、行侠为目的的观点(梁羽生尤倡此说),在这样的思维下,武艺既然只是仗义行侠的手段,即便在武学内涵的阐述上经常与中国传统文化、思想相连结,可较之仗义行侠毕竟是次要之事。而在古龙的武侠小说中,武之于侠是献身的道,绝非仅是行侠的手段而已,这种以武为道的武学内涵,古龙可能多少借镜了日本武士讲究武道精神的思想。

至于在电影方面的影响,主要表现在古龙文体风格的形成方面。笔者以为,所谓的古龙体此一文字风格的形成,其来源应是多面向的,包括了古龙早期对诗文小说等现代文学的喜爱与素养、海明威电报体的简洁澄明的风格吸纳,以及电影蒙太奇叙事技巧的融合。就电影影响而言,除了观赏电影所获启示之外,古龙很早就投身武侠电影编剧,自身拥有丰富的电影剧本创作,此一创作经验自然也是形成他后来独特的文字风格的重要根基,这也是叶洪生先生以“拟剧本化”来称呼古龙文体的原因。

四 孤独淬炼与情欲焦虑

两种人际关系在古龙的武侠小说中是极为凸出的,那就是男人之间至高无上的友谊,以及女人所带给男人的情欲魅力与焦虑。而这二种人际关系的特殊发展面向,都与古龙侠客内心孤独的自我有关。

孤独是侠客自我人格淬炼与成长所必须承受的代价,孤独也让侠客时时渴望关怀并投射到朋友、情人这一类的对象身上。可以说,侠客内心越孤独,行事越独特,他对朋友友与情人的关怀需索就越强烈。这种心理状态,不管是在古龙自己的人生还是他所同情的江湖人物的生活上都可以看到。所以,朋友、情人对于孤独的侠客而言,扮演著相同的功能,即提供侠客必要的心灵抚慰,满足侠客孤独的内心渴望关怀的需求。

但朋友、情人这二种人际关系,毕竟还是有著很大的不同。最大的差异是朋友带来精神上的关怀、生活上的欢乐,却不必有太多的承诺与束缚。情人则除了精神生活上的关怀与欢乐外,还能带来肉体上的满足,但也因此让侠客必须付出承诺、有所束缚。对于以自我为中心的浪子侠客而言,朋友的关怀与欢乐可以安然享之,因为没有随之而来的承诺与束缚所造成的压力。情人虽然可以满足更多肉体上的欲望与欢愉,但却因为有所承诺跟束缚而让侠客对之又爱又恨,因此形成了一种焦虑心态。而小说中这二种人际关系的表现,在古龙人生中竟也极为“如实”地演出。

当我们看到古龙高度标举友谊之时,切莫遗忘背后隐藏的是一个极度孤寂、绝对自我、不容侵犯的侠客形象;而当我们看到古龙一方面描写出对女性所带来的肉体情欲的欢愉的贪恋,另一方面又经常藉由对女性有所歧视的批评而发泄其内在焦虑时,也莫要忘了,其中躲著一个离不开母亲怀抱的男孩的骄纵。

古龙在七○年代台湾武侠创作文坛上掀起的这一场转型创新的实验,有其外缘、内因,既纵向对话于既有武侠书写传统,又横向呼应于当时社会民情变迁。唯有深入探究古龙创作历程如何贡献于武侠小说的“新”与“变”,方能厘清台湾半世纪来武侠小说发展的脉络,并得持平评价这位武侠名家的功过得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