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龚鹏程

(一)剑本无情——多情剑客无情剑

人多情,剑却无情。这种对比关系,正是古龙这部小说的基本结构。

在人物方面,李寻欢、阿飞是一组;上官金虹、荆无命是相对比的另一组。李寻欢跟阿飞多情,上官金虹和荆无命无情。

李寻欢与阿飞是朋友,但关系如父子。阿飞没有父亲,他心目中只记得母亲,母亲对他有深刻的意义与影响,但“他这一生受李寻欢的影响实在太多,甚至比他母亲还多”,所以最后孙小红发现阿飞已变得跟李寻欢几乎完全一样了(八九章)。

荆无命与上官金虹也不是父子,但其关系,连上官金虹的儿子都要误会荆无命可能是上官金虹的私生子了。荆无命没有生命,他的命是上官金虹的,他只是上官金虹的影子。可是,他们关系虽然如此密切,却绝不是朋友。

李寻欢与阿飞,会牺牲自己来成全对方;上官金虹与荆无命,则会杀掉对方来保全自己。所以他们这四个人,是两组奇特的对比。

四个人中,上官金虹与李寻欢又是一组,荆无命与阿飞是另一组。李寻欢当然与上官金虹不同,他是真君子,上官金虹是真小人;他是英雄,上官金虹是枭雄;他具有伟大的同情,处处为他人着想,上官金虹绝对无情,只为自己考虑;他萧然一身,上官金虹却经营庞大的金钱帮,他对金钱与权势俱无执念,上官则正好相反,他们的对比,在每个地方都是极为明显的。

但李寻欢几乎也就是上官金虹。七十章叙述见过这两个人的人议论纷纷:“我总觉得这两个人像是有些相同的地方”“李寻欢若不是李寻欢,也许就是另一个上官金虹”。七三章,孙小红也对李寻欢说:“他觉得你也和他一样——和他是同样的人,所以才佩服你、欣赏你。一个人最欣赏的人,本就必定是和他自己同样的人” 。

李是孤独的,上官也是;上官手上无环,环在心中,李也是手上无招,招在心上,两人武功之高明处均在心上;李与龙啸云结拜,龙啸云也来找上官结拜;林仙儿媚惑了天下所有的男人,也只有对李寻欢与上官金虹是无力控制的。

阿飞与荆无命,也是这样的相似的对照组:“这也许是世上最相像的两个人!现在两人终于相遇了。”都是身世如谜、都坚毅剽悍、都使快剑。而那两柄剑,“也许是世上最相同的两柄剑”。不过,“荆无命脸上,就像带着个面具,永远没有任何表情变化。阿飞的脸虽也是沉静的、冷酷的,但目光却随时都可能像火焰般燃烧起来,就算将自己的生命和灵魂都烧毁也在所不惜。而荆无命的整个人却已是一堆死灰”(五七章)。所以阿飞要靠爱来获得新生的力量,荆无命则要靠恨。

这就是“相似的对比”关系,对比本来就有许多种。相反之物形成对比,例如善与恶、仙佛与妖,是最寻常、且易为人所理解的。但那只是相异之对比,古龙在《多情剑客无情剑》中所要经营的,却是一种相似的对比关系。

(二)剑亦有情

相似的对比,远比相异之对比复杂,而也建立在相异对比的关系上。例如林仙儿,名为仙儿,却非仙女,而是专门带男人下地狱的魔女;赵正义,名为正义,却非主持正义之侠士,而是颠倒是非、毫不公道之辈。他们姓名与实质之矛盾,就是一种相异的对比。其次,林仙儿与蓝蝎子相比,同样喜欢布施色相、媚惑男人,但蓝蝎子是有情义的,与林仙儿不同,这也仍是相异性的对比。可是若说林仙儿与林诗音,那就是相似的对比了。

林诗音善良、懦弱、只顾着自己的家和孩子;林仙儿野心勃勃,她与阿飞的“家”只是一种伪装。林诗音不擅武功,林仙儿则否。在许多地方,她们确实是相异且足资对比的两位女性。但林仙儿号称武林第一美人,孙小红却认为林诗音才是(八四章);她们是“姐妹”;也都以不同的方式在折磨着人。

林诗音让林仙儿搬入李寻欢的故居“冷香小筑”,又希望李寻欢不要再去“害她”,其实已隐隐然把这位少女当成是另一个年轻的自己了。所以最后她感伤命运,也仍是拿林仙儿跟自己做比较,说:“现在我什么都没有得到,什么都是空的,正和林仙儿一样”(八四章)。因此,林诗音和林仙儿并非相异的善恶两极对比,她们之间,有极亲近、极相似的地方,她们,就像荆无命和阿飞,如此相似,却又截然互异,足堪对比。

《多情剑客无情剑》里,多的是这样的关系。以情和剑来说吧,剑客多情,剑却无情,固然昭昭见于书名,书中甚至还极力刻画一柄“夺情剑”。然而,剑真无情吗?六二章描述李寻欢向阿飞分析他与荆无命的不同:

李寻欢道:“你有感情,你的剑术虽精,人却有情。”

阿飞道:“所以我就永远无法胜过他?”

李寻欢摇了摇头,道:“错了,你必能胜过他。”

阿飞没有问,只是在听。

李寻欢接着说了下去,道:“有感情,才有生命,有生命才有灵气,才有变化。”

所以,剑也像人一样,其实也是多情的。书中种种,力陈其异,但凡此迥然异趣者,深一层看,往往相似或相通,正是这部小说最迷人的地方。

可不是吗?君子与小人、正派与旁门、英雄与奸邪、美人与妖姬、好人与坏人,这样黑白分明的对比,太简单了。江湖之所以诡谲、世途之所以险恶、人生之所以难以理解,不但在于君子可能反而是小人、英雄反而可能是奸邪、美人反而是妖姬、好人反而是坏人;更在于好人与坏人也可能本是一样的。

六九章〈神魔之间〉,七十章〈是真君子〉,七三章〈人性无善恶〉,都是在谈这个问题。七十章论李寻欢与上官金虹相同,“只不过,一个是仙佛,一个却是恶魔。善恶本在一念之间,仙佛和恶魔的距离也正是如此。”七三章,孙小红撇了撇嘴,道:“但你真的和他是同样的人吗?”李寻欢沉吟着,缓缓道:“在某些方面说,是的。只不过因为我们生长的环境不同,遇着的人和事也不同,所以才会造成完全不同的两个人。”

后天影响说,在人性论上当然有其缺点,但古龙采用这套讲法,其实只是想说明神魔既非本性互异,善恶亦非判然分疆。他有时也会换个方式说,例如〈神魔之间〉那一章,谈的其实是武功,藉用禅宗语,评骘上官金虹与李寻欢的造诣,说“手中无环,心中有环”须进至“环即是我,我即是环”,再推至“无环无我,物我两忘 ”,才算是仙佛境界。用其说以论人性,同样也可说神魔一如、善恶两忘,才是究竟实说。分判神魔、区别善恶,毕竟仍落下乘。

(三)人在江湖

古龙经营这一大堆相似的对比的状况,真正想要追问的,恐怕就是这一个关于人性或人生的答案。

故事当然是非常曲折、非常好看的。名侠小李探花,伤心人别有怀抱,重入江湖,误伤故人之子,卷入梅花盗奇案;又被误会为梅花盗,且为故人所害,遭押送少林寺。迭经波澜,终得证明清白,逆徒授首,但友人阿飞却身陷温柔陷阱之中。而群豪夺宝,又起风波,金钱帮为祸武林,终于逼得小李飞刀不能不与上官金虹一决死生;阿飞则幡然改悟,打破了爱的迷执。小李探花也渐因孙小红的爱,转移了对林诗音的刻骨相思,也解下了心中的枷锁。

这其中,神奇的飞刀、闪电般的快剑、《兵器谱》上排名群豪的争霸、中原八义凄厉的恩怨、以及妖异的人物(例如冷酷的荆无命、胖得离奇的大欢喜女菩萨、仙魔合体的林仙儿),无论兵器、人物、情节,莫不动人。铁传甲、孙二驼子之义气;李寻欢、阿飞之友情;李寻欢对林诗音、阿飞对林仙儿的痴情,也都是非常感人的。

但古龙想写的,似乎不是这些。

在整体结构上,它当然仍是一般武侠小说正邪对比对搞的型态。但是,我们前面说过,分判神魔、区别善恶,只是下乘。古龙在这里所描述的,是另一个层次的问题。

以李寻欢来说,他是个“吃喝嫖赌,样样精通”“不喜欢做官,反而喜欢做强盗”(二章)“杀手无情的李探花”(七章)“无可救药的浪子”(十三章)。因此,他是正派大侠吗?若非许多人本已认为他是个恶魔,赵正义等人诬陷他,说他是梅花盗,怎能立刻取信于众?在李寻欢所爱的林诗音眼中,他更常像是个恶魔:

林诗音瞬地瞪着他,咬着嘴唇道:“很好,很好,我早就知道你不会让我快快乐乐的活着,你连我最后剩下的一点幸福都是剥夺,你……”

林诗音的手握得更紧,颤声道:“你既然走了,为什么又要回来?我们本来生活得很平静,你……为什么又要来扰乱我们?”……林诗音忽然嘎声道:“你害了我的孩子还不够?还要去害她?”(十三章)

李寻欢这种情况,亦如其仆铁传甲。铁传甲是义薄云天的,可是他出卖了翁天杰,逼得“中原八杰”苦苦追杀他。但翁天杰暗中做强盗,铁传甲协助查案,又不能不予举发;举发以致翁被杀,却又不忍说出仇的秽行,只好逃亡;逃至无可再逃,只好赔上一命。

李寻欢本来也在逃,因为龙啸云救过他,他知龙啸云爱上了林诗音,只好疏远林女,让林诗音嫁给龙啸云,然后将庄宅相赠,只身逃走。可是义举与割爱却成了双方的魔魇,林诗音把他当成恶魔、龙啸云深感痛苦、龙小云更是恨他。

于是,为了消除这个恶魔,龙啸云想尽办法要杀他,龙小云也是。这对父子做出了许多令胡不归这样老江湖都看不下去的丑行,最后龙啸云亦丧命于金钱帮之手。

从他们倾陷李寻欢、以怨抱德的行径来看,这对父子确是“坏人”无疑。但他们的幸福,不也断送在李寻欢手里吗?李寻欢的义举,是他们痛苦的来源;他们的报复,却又蒙上不义的污名。他们的悲哀,难道不值得同情?可是,他们越悲哀,李寻欢的痛悔也越甚。因为,他们的悲哀,正加在李寻欢的身上。李寻欢只有更加悲哀,更要咳个不停,咳出血来了。

但李寻欢错了吗?义举与割爱似乎不能算错。龙啸云错了吗?他想保有尊严、保有家、保有妻子,也不能说是错的。八六章:

龙啸云凄然笑道:“也许我们都没有错,那么,错的是谁呢?”

林诗音目光茫然遥视着窗外的风雨,喃喃道:“错的是谁呢?错的是谁呢?”

他无法回答。

没有人能回答。

其实,这就是回答了。李寻欢在本书中一出场,讲的第一句话就是:“人生本来就充满着矛盾,任何人都无可奈何”,然后叹了一口气,自马车角落中摸出一瓶酒来喝。在第五三章,李寻欢与龙啸云对谈时,他又“长长叹了一口气,道:‘人生中本来有些事是谁也无可奈何的。’”他讲的就都是这个道理。这个道理,在希腊悲剧中叫做命运,在武侠文学中则或称为“人在江湖,身不由已”。

由于造化弄人、由于人生之不得已,遂有了李寻欢这样带给龙家不幸的英雄,也有了龙啸云这样的坏人。但李寻欢就是善,龙啸云就是恶吗?

诘问至此,只有善恶两忘了。但如此善恶两忘,得到的,并不是禅家的空明澄静,而是在命运之前,深刻的悲悯。

(四)友情长存

除了命运、人性之外,古龙恐怕还想谈谈“情”的问题。

情有许多种,父子、母子之情为其中之一、书中有许多对父子,龙啸云与龙小云,伊哭与丘独、上官金虹与上官飞,还有两对拟父子:上官金虹与荆无命、李寻欢与阿飞。一对祖孙:天机老人和孙小红,每一对都不一样,但情感都是极深的,连上官金虹也深爱着上官飞(虽然爱他的结果却害死了他)。

书中也有许多对母子,林诗音与龙小云、阿飞和他妈妈,以及一对拟母子关系:阿飞和林仙儿。

阿飞醒来时就看见林仙儿的脸。“这张脸温柔美丽。美得几乎就像是他的母亲。他记得在小时生病的时候,他的母亲也是这么样坐在他身边,也是这么样温柔的看守着他”(十七章)。林仙儿当然是他的爱人,但也是他的妈、他的神。林仙儿每天像哄小孩一样哄着他喝汤,也绝不跟他发生性关系。阿飞从迷恋她到脱离她,正像他逐渐挣脱母亲的教诲(绝不要信任任何人,也绝对不要受任何人的好处)而转向李寻欢。

阿飞所挣脱的,同时也是个爱情的枷锁。多情剑客之多情,主要也是指爱情。李寻欢苦恋林诗音,日久成痴,又一心一意想把阿飞从林仙儿的痴情中拉转出来,这本来就近乎痴想。他知道自己不能不思念林诗音,所以也就明白阿飞为何不能不痴情于林仙儿。这种感情的执着,也是无可奈何的。七四章:

孙老先生叹息道:“他这么做,只因为他已不能自主。”

孙小红道:“为什么不能自主?又没有人用刀逼住他、用锁锁住他。”

孙老先生道:“虽然没有别人逼他,他自己却已将自己锁住。”

他叹息着接道:“其实,不只是他,世上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枷锁,也有自己的蒸笼。”

人谁无情,谁能遣此?这就是不由自主,无可奈何。只能期待忽然梦醒,或有所移转。在尚未醒来或移转替代之前,爱也和命运一样,会不断折磨人的。

爱情之外,另一种值得重视的,便是友情。江湖人所说的义气,本来就是针对朋友情谊而说。爱情不论如何刻骨铭心,在武侠世界中,大概仍要让位给友情,古龙尤其看重这一点。

《多情剑客无情剑》自“飞刀与快剑”,李寻欢和阿飞的相遇写起,写到李寻欢以友情的力量帮助阿飞挣脱了对林仙儿的执迷为止。它事实上是一则友情的故事,友情也是整个小说中唯一的光,像李寻欢的飞刀一样。只有友情,能划破无边的黑暗,让人在命运的无可奈何之中,还能看见一点希望。

这也许就是唯一能驱走人间寂寞与黑暗的光辉。

这是永远的光辉,只要人性不灭,就永远有友情存在(六十章)。如果说爱情常如枷锁,那么古龙会说友情是蒸笼,可以把人的潜力都蒸发出来。李寻欢所寻之欢,其实就是在寻觅友情的欢乐。早年他为了成全友情,而割舍了爱情;现在,他成就了友情,也获得了爱情,所以“他骤然觉得自己又年轻了起来,对自己又充满了勇气和信心,对人生又充满了希望”(九十章)。

寻欢之旅,届此方始终结。古龙对人生的希望,大抵也寄托于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