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知风草

7，林诗音

在古龙笔下众多女人的悲剧里，她也许是最让人动容的一个。痛苦往往可以分为两种，一种是刹那间的撕心裂肺，肝胆俱裂；而另一种却是天长地久，将痛苦的感觉一寸寸的嵌入，一寸寸变得清晰起来，柔肠寸断，百转千回。

林诗音的痛苦，无疑是属于后者的。更加不堪忍受的是，当她正逐渐适应了无心可伤的处境后，那个人却偏偏归来，然后似有意似无心，一刀戳在她已经破落的情感的最痛处，提醒着她的并不曾忘情。

如果说，当初的离去是成就了一个悲剧，那么，每个人几乎忍不住都要问：十年后，他是否根本就不应该回来？回来，原本是为了祭奠一段以为已经死亡的情路，结果却恍然发现，腐朽的棺木中，曾经属于过往的、美好温馨的一切尚自顽强得不肯死去。这样的情景，让人情何以堪？

李寻欢是爱她的，然而被一个太过于无私的人爱着是不等于幸福的。

龙啸云也是爱她的，只不过这爱的最终方式是拥有，他怕失去，念念不忘与此，反而亦忽略了太多。

所以曾经有人对我说：“爱情，就好像冥冥中上苍撒下的一张网，可惜的是，并不是刚好每次都能网中两个人。”不但如此，这样的情形还往往占了多数。

林诗音的悲剧不仅来自于爱情，也来自于家庭。

因为，她已经是一个母亲了。而一个母亲为了自己的儿女，岂非总是会有许多的无奈，许多的牺牲？爱人与孩子之间的对立，几乎令她痛不欲生，却又偏偏无能为力。

女人在爱情上受到伤害后，就会希望能够在家庭中寻找到补偿，所以她的悲剧才显得更加无助，也更加彻底。

她的家庭也是她的痛，在一定意义上，她也是个无根的女人，没有归属，没有可以休憩的港湾。

有人说李寻欢是她医生悲惨命运的根源，他为了成就自己的 人格，不惜割舍财产，爱情，而选择了独自离开。

但是他忘了，他同时放弃的并不只是他一个人的情感，还有她的。他几乎是选择了一种最为残忍的手段，使她灰心，碎心，死心。

灰了的心，碎了的心，死了的心，心里念念不忘的还是只有他一个。李寻欢，也许并不是林诗音痛苦的全部理由。

她痛苦，还因为她执着，她的不肯忘记。

更因为她矛盾，她胆怯，她不敢争取，她只有选择摸摸忍受。

所以在看到孙小红后，她知道了，因为她自己，她已错过太多。她当然爱李寻欢，可是她对他却不够有信心，因为即使对自己，她也没有足够的自信。

所以她与他只能是有缘无分。等她终于明白，已是恍如隔世。

有时会忍不住要想，如果李寻欢从此自她的生命里彻底消失，那么，她的后半生是否至少会平静？没有风浪，没有挣扎，也不必忍痛去一一见识人性中的凶险与丑恶，更不必在爱情与亲情的束缚中，几乎窒息到死去。即使在灯下，偶尔想起那个熟悉的身影，也只是想想，罢了。

阴差阳错，一切却成无可挽回。

孙小红认为，她才是真正的武林第一美女，也只有她才应该能配得上小李探花；龙小云更是直接问她：“为什么，我不是李寻欢的儿子？我们本应该有个美满的家。”

可现实中的一切又岂是她所希求的？

人生总难免有悲欢聚散，林诗音的特别，就因为她的一生永远是失望。

8，孙小红

孙小红的出场，并没有伴随着通常用来形容美女的那些字样，诸如妩媚、明艳，或是动人，她梳着长长的黑黑的大辫子，睁着好奇的大眼睛，显得既天真无邪，又娇憨慧黠。从某一程度上来说，她还只是个女孩，算不得真正意义上的女人。

但古龙常说：“当一个女孩子开始会脸红的时候，她就不再是一个小女孩了。”当一个女孩心中有了悄悄喜欢的对象，那她就已经真正长成为一个不折不扣的成熟女人了。

让孙小红倾心相慕的不是别人，正是大名鼎鼎、却偏偏命运多艰的“小李探花”。每次提起他，见到他，她的眼睛都会发亮。她从不肯掩饰这一点，因为她觉得自己的感情并没有羞于见人的地方，相反，她似乎还很以自己的大方为荣。她偶尔也会脸红，但那红晕底下也全是遮不住的幸福与甜蜜。

所以连李寻欢都不得不苦笑：“现在的年代的确变了，以前的小姑娘，嘴里绝不会说出ˋ爱ˊ这个字。”然而连他不得不承认，她对他的了解比他想象中的还要多得多。

喜欢“小李探花”的女人绝不止她一个，她们或许爱他的潇洒不羁、风流倜傥；爱他英俊的容貌和无双的飞刀，可是她，也只有她，爱他的痴情不悔，爱他的广阔胸襟，甚至是他对朋友的关爱，对仇敌的宽恕。李寻欢的身体极不健康，她嗜酒如命，简直就是武侠小说的主人公里身体最差的一个，而他的精神，却几乎逼至完美。

所以孙小红爱的，是一个真真正正、完完整整的李寻欢。小李飞刀是“天上地下，独一无二”的，而孙小红岂非也只有一个？

只有一个，她才会让李寻欢的心中再度充满了生机与希望，她才能对所爱的人始终充满了信心，并且无怨无悔。这一切，只因为她是她，与年代无关，与地域无关。

所以林诗音在看见她之后终于明白，这才是能够陪伴李寻欢的人。她比林诗音只多了两样东西——坚持与信任。

然而有这两样，已经足够了。

古龙一直坚持认为，女人，也有追求自己幸福的权力，苏樱，田思思，包括沈璧君在内，都是在这样的观念下写成的，他让她们中的大部分获得了最终的幸福，为她们安排大团圆式的喜剧收场，因为他也实在不忍多看太多的悲剧了。

但他更乐意让女人自己去争取，比如：孙小红，她的幸福就完全由自己努力得来，得来的并不容易。

首先，她知道李寻欢念念不忘的女人是林诗音，为了林诗音，他不惜出关，蒙冤，以及默默地守候。她不是没有想过相让，因为她觉得林诗音也许更需要李寻欢。作出这样的决定，牺牲是太大的，心痛也是一定的，然而在那一刻，她已明白，爱，不是占有。龙啸云因此痛苦一生，却还是未能理解，她却已领悟了个中真谛。

她还为了帮助李寻欢，失误地害死了自己的爷爷。如果她只是个普通的女性，为传统观念所束缚，那么，她就一定会因为悔恨和愧疚而离开他，甚至终生不复相见，然后默默忍受内心的煎熬与折磨，在痛苦中度过余生。

幸好，孙小红不是别人，她最终战胜了一切，也战胜了自己。她选择坚强和希望，在以为会看到她崩溃的林仙儿面前，她反而用她的自信和智慧击垮了林仙儿全部的斗志。蜕变的过程是艰难的，但我们欣喜的看到，孙小红化为一只彩蝶，与爱人比翼齐飞。拼酒一节，不厌百回读。

“武侠天地里，如果少了孙小红这样的女人，是不是会显得寂寞和单调？”

“会的，一定会的。”

9，苏樱

苏樱也许不是古龙笔下最美的女人，不是古龙笔下最迷人的女人，不是古龙笔下最要命的女人，不是……可是你却偏偏想用一个表示极限的词汇去形容她。越是概括不出，你就越是会觉得这女子的神奇。

《绝代双骄》中，几乎可以算是汇聚了古龙笔下女子的精华，即使如此，苏樱仍然不及铁心兰的明媚，慕容九的冷艳，小仙女的骄蛮。她不会武功，她的额头显得太宽，嘴又显得太大。她常穿一袭白衣，相形之下，确是纤尘不惹。

但她却偏偏是所有女子中最令人注目的一个，不仅令人注目，简直令人痴醉。本来她的容貌似乎毫无出众，然而她的风姿与神采，让她变得如同群星捧出的皓月，让人不仅感叹，甚至不惜膜拜。

魏无牙收养她，是因为她像极了这世上两个武功最高、容貌最美艳的女子，可是在她面前，她们的美仿佛成了僵死的面具，这美也是冰冷的，没有生气。

苏樱最特别的既不是她的容貌，也不是她的风采，而是她的感情，她对小鱼儿的那份感情，正是这种感情才让她在众多的女子中脱颖而出，变得卓然不凡。同样是被小鱼儿掳去芳心的众女子，有的心碎，有的酸楚，有的神伤，而苏樱，只是苏樱，也只有一个苏樱。小鱼儿可以把江玉郎玩弄于股掌之中，游刃有余；可以坚信他与花无缺是朋友、是兄弟而绝不是仇敌，但小鱼儿唯一的克星是苏樱。道高一尺，魔高一丈，上了钩的鱼儿也只能乖乖认命了。

《绝代双骄》中有两段最精彩的文字，一节是地下宫殿里，小鱼儿与江玉郎的斗智，另一节是山腹中，小鱼儿与苏樱的斗嘴。前一次，小鱼儿大获全胜，后一次，小鱼儿一败涂地。看前一节，你会觉得痛快、过瘾；看后一节，你会为小鱼儿终于遇见了真正的“对手”而忍不住发出会心的一笑。

有了苏樱，有人羡慕小鱼儿，也有人同情他，“今后可怎么得了？”然而不论你是羡慕也好，同情也罢，苏樱都跟定了小鱼儿，这是无法改变的事实。

相逢，相识，相爱，是为了完成一种宿命。

他们的爱情却更多像一种较量，一种比拼。两个都不愿意认输的聪明人遇到了一起，就会有这么多的悲喜交加，这么多的哭笑不得。苏樱本来看上去像是天上的仙子，但却偏偏比世上最女人的女人还要女人，连小鱼儿都不得不苦笑：“你明明不像脸皮这么厚的人，可你却真的是这样。”

因为苏樱大大方方的对他说：“我不要你做我的奴隶，我只要你做我的丈夫。”“我知道你装出那副样子对我，只因为你心里有我，我又怎么会怪你？”

遇见这样的女孩子，连小鱼儿都只有苦笑，你还能怎么样呢？

苏樱说她要定了小鱼儿，她不会放弃，她还为了小鱼儿大大吃醋，但你若认为她爱的盲目且毫无原则，那你就错了，错的厉害。

她不允许小鱼儿和她在一起的时候心里还想着另一个人，小鱼儿可以不爱她，可她绝不愿甘居其次、做任何人的替代品。

她有勇气和魄力让小鱼儿在她和铁心兰之间做出唯一的选择，她并非不在乎，但是“如果他爱的真的不是我，我杀了你也还是没用。”

然而，当小鱼儿有了危险，她还是愿意为他做一切事，哪怕换来的是他故意的刁难和责备。当小鱼儿生命即将不保，她还是毅然决定陪他赴死，只因为“我已想不出活着的理由”。

所以，无论小鱼儿多么聪明，还是乖乖吞下了她这枚钓饵，对她说出要娶她为妻的承诺——尽管也是那么一个让人啼笑皆非的方式，不过总算得上是有始有终了。

小鱼儿最后还是输了，不过我觉得他输的及其聪明，虽然输了口舌之争，但却得意的抱得美人归。

10，曲无容

想到曲无容，就会想到她自己说过的一句话：“曲无容是世上最丑的女人，没有人能比得上。”说这句话的时候，她的心也许在滴血。没有人愿意成为这世上最丑的人，尤其是像她这样一个正值青春的女孩子。

更何况，这丑陋并非是天生的，一切只源于另一个女人的嫉妒。毁了这张脸，她才可以更心安理得的去做天下第一美人。

然而我们却因此更加知道，这张脸被毁之前应该有多么的美丽，似乎老天都不愿它在这污浊险恶的世间做过多的停留。

第一个被石观音因为嫉妒毁去容貌的不是曲无容，是秋灵素，在美丽与生命面前，秋灵素选择了生命，幸运也同时选中了她。丐帮帮主任慈娶了美丽不再的秋灵素，她因此少了许多的烦恼，反而拥有了二十年幸福平静的生活。所以二十年后，当她在楚留香面前除下面纱的一刻，她的心中是安详且淡泊的。美或丑，对此时的秋灵素而言，轻若鸿毛。

曲无容不是秋灵素，至少，当她也在楚留香面前除下面纱的时候，自卑，骄傲，屈辱与无奈，让她只有佯狂以当哭。

有人说从来没有一个女人能够拒绝得了楚留香，他确是善解人意的，他深深明白并且悲悯曲无容的遭遇，但是一番冠冕堂皇安慰的话，在我看来，却是深深的苍白与无力。楚留香也许可以鼓励年迈目盲的画师重新振作，以心为眼，重拾画笔，可是他如何能抚平一个女子失去最钟爱的相貌后的那种锥心之痛呢？

唯有真情，

任慈给了秋灵素，那也许是因为，他本是天下最仁慈的人。

而同样把这种强烈并且真挚的情感给了曲无容的，竟是从来杀人不眨眼的“中原一点红”！这份感情就开始显得特别了，不但特别，而且微妙。这世上任何一对男女之间，也许都绝不会再有这样类似的感情了。

“一点红”只对她说了六个字：“你不丑，你很美。”

天下却没有比这六个字更美妙的声音了，它们不仅胜过了楚留香的安慰，也胜过了世上所有的语言。《红楼梦》里，黛玉对挨了打的宝玉说：“你从此可都改了罢。”看到这里，不禁由衷感叹，古龙是语言的天才，也是多情的种子，否则，又有谁能明了这六个字所包含的深蕴与情意呢？

“一点红”中毒昏迷，她注视着他；他醒了，她却把目光移开；直到他为了救她而甘断一臂，她这才真正也长久地注视着他，这一次，她没有再把目光移开。

我想不出还有比这更动人的目光了。我更加相信的是，曲无容再不会说：“曲无容是世上最丑的女人。”在爱她的人眼中，她是美的，这就足够了。

曲无容所在的那个故事叫做《大沙漠》，而这个故事里最像沙漠的女子不是“沙漠之王”的女儿黑珍珠，黑珍珠像是冰川下的火山，曲无容才最像是沙漠。外表已是死寂干涸，却偏有一滴清泉，不偏不倚，滴在了这篇黄沙上；一落下，就渗入深处，无影无踪。然而，不多时，这清泉便滋润出了沙漠里的生命，一如在荒芜却渴望爱的心田里播种并收获真情。

《大沙漠》是我生平看得第一本古龙的小说，当时只觉得奇怪，怎么会有曲无容这样的女子，偏又有“一点红”这样的男人去配她？今时今日，终于明白，每一种爱情都会有属于自己的样子，而每一个男女，只要有信心，也必会收获属于自己的爱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