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知风草
19，小蝶
古龙一定是喜欢流星的，那种转瞬即逝的短暂，但却是无与伦比的灿烂辉煌。流星正是古龙天才而短命的一生最好的写照。
古龙也喜欢蝴蝶，喜欢那种绚丽凄婉的美丽，即使生命不再，美却可以永恒不变。定格于一刹那的风采，胜过了苟安的长长久久。
所以他写《流星•蝴蝶•剑》，《流星•蝴蝶•剑》里有个女孩子叫小蝶。小蝶是个美丽的女孩子，不仅美丽，而且特别。
一个美丽的女孩子身边总是会围绕着很多人的，可是即使在最热闹的人群中，她依然是孤独的，就和独自一人站在空旷的原野里没有什么两样。
一个年轻的女孩子不是应该对生命、对未来都充满了憧憬和希望的吗？可是她对这一切却似乎早已麻木，不仅麻木，而且厌倦。
她时而热情如火，时而冷漠如冰，多少少年为她倾心，也为她痛苦。
然而，没有人见到过真正的小蝶。“没有人见到玫瑰，我们见到的只是玫瑰的名字。”在美丽的外表下，她的心是什么样子，没有人知道，从来没有。
她是一只美丽的蝴蝶，也是一只哀伤的蝴蝶。但是人们往往只看见美丽，看不见哀伤。
也许只有孟星魂是个例外，因为她曾问他：“你想死，你活过没有？”孟星魂反问：“你活过吗？”两个人都无语。他们都还很年轻，心却已经千疮百孔。
后来他们知道，自己确是活过的，哪怕是像流星一样短暂。那是在他们相爱之后，来过、活过、爱过，本来就是古龙笔下至高的一种生活境界。
小蝶很会喝酒，她喝得越多，眼睛就越亮，亮得像天上的寒星。
而我和古龙一样，都偏爱会喝酒的女人。一个会喝酒的女人，就会有很多的故事，很多的感慨，与很多并未完全泯灭的真实性情。
对于一个全力想遗忘、想逃避，但却偏偏无法忘记、也无处可逃的人来说，世上还有什么比酒更珍贵的呢？
小蝶也会醉，只要会喝酒的人，就一定会醉，不醉，只因为他们还不想，喝酒本来就是为了要让自己醉的。
小蝶醉了之后，就像完全变了一个人，她发泄，她倾吐，她心里又太多的痛苦与羞辱。傅红雪在病中时，正是痛苦与羞辱的极致，而她只能在沉醉时，朝他发脾气，朝他大哭大叫。不知为什么，孟星魂让她觉得可以安心，也许是伪装了太久，每个人都难免会感到疲倦的吧？
而这个忽喜忽嗔、在别人面前捉摸不透、只有在他面前大喜大悲的女孩子，无论为了什么，都是可以引发一个同样对人生充满乏力感的男人发自内心的怜惜与痛心的吧？所以当爱情击中心灵时，孟星魂虽然没有准备，却也觉得理所当然。
不能不说小蝶命运的悲惨，残害她的简直不是人，他不仅害了她的肉体，也毁了她爱的能力，让她不敢去爱，因为对无辜的人来说，她的爱就意味着毁灭，她的良心让她不能忍受这种命运。而来自父亲的不理解更让她心碎，因为永远不会有人知道了，她所做的一切，只因为她爱她的父亲，她不允许生命中最亲的人受到一丝的背叛与伤害。这样的隐忍是多么的艰辛，她的心在滴血，她只求一醉。
然而小蝶终于遇到了孟星魂，当蝴蝶遇上流星，没有过去，亦不关心未来，他们有的只是现在，能拥有爱的一瞬，其余的都不再重要了。他们争吵、分开，也只因为他们有爱，这爱中，因为有了两个自以为泪早已干涸的人的泪水而显得弥足珍贵，所以他们拥有幸福。
小蝶不是古龙笔下最不幸的女人，她拥有的是一种在极度痛苦中诞生的别样幸福。
20，翠浓
江湖上有三种人最常见，也最不好惹：乞丐，出家人，和妓女。
武侠小说里写的最多的是这样一些人：剑客，侠士，浪子，以及在风尘中漂泊的女人。
因为古龙说：“风尘中的女孩，心里往往会有一种不可以对人诉说的悲怆，行动间也往往会流露出一种对生命的轻蔑，变得对什么事都不太在乎了；做事的时候，往往就会带着种浪子的侠气。”对于一个本身就流淌着浪子血液的男孩来说，这样情怀，正是他们所要追寻的。风尘女子，因此在这个世界里不可或缺。
古龙写了很多个性不同的妓女，像欧阳情，像血奴，像《离别钩》中的吕素文——她的另外一个名字是“大姐”。她们都不仅美丽，而且聪明，这是用血和泪的经验与代价换来的。
翠浓也曾经是个妓女，有着俗气的名字，有着被千万人凌辱的命运，却偏偏还要被冠以“第一美人”这种看似风雅的封号，锦衣玉食，装点的是绝大的讽刺。
我常常想，如果不是因为遇见了傅红雪，那么，她的一生是否就会平平淡淡的在这边陲小镇安稳度过？和千千万万社会最底层的女子一样，苦守着红颜老去的凄惨与寂寞，心中残留着对于爱情和命运仅存的渴望。
沈三娘对傅红雪说：“你本该爱的是我，不是她。”沈三娘终于让翠浓代替了自己，因为她始终无法对傅红雪解释，与他成为陌路，这也是复仇所必须付出的代价。所以，在黑暗中，她只是一个为复仇而献出身体的女人，只有身体，没有感情。
然而翠浓跟随着傅红雪，去过与以前完全不同的另一种生活，同时还要忍受傅红雪因为敏感、偏执h额自卑而加诸在她身上的痛苦，她亦不是没有付出的。这种付出虽然与沈三娘的不同，但却没有人可以否认，作为一个女人，她毕竟是为这个男人付出了的。
最初，也许她并不爱他；最后，她却是为他而死。
这爱的历程，走得并不平坦，是在坎坷中的升华。傅红雪为了报仇，一次次的轻易离去，或许，他也是痛苦而无奈的。于是，她咬紧牙，一步步跟随。
她终于也觉得累了。为什么，永远都是她在追随着他呢？
只是，当他有了危险，她还是会义无反顾的回到他的身边，直到他又一次的不辞而别。她的心也许已经麻木，疼痛却无止无休。
古龙说：“为什么越是相爱，就越是要彼此折磨？”她甚至不惜拉来一个素不相识的男人，却告诉他，这是她的丈夫；而她和他，还是朋友！
这是怎样的朋友！
她最终还是死在他怀中，直到那一刻，她才真正明白，原来自己有多爱他。
但杀她的人告诉傅红雪，她其实是他仇人的女儿，她一直陪在他身边，只是为了找机会杀他，救自己的父亲。付出，不是不需要理由的，不是因为爱，便是因为恨。
再后来，傅红雪知道，自己与这桩十八年来被他视作生存唯一目的的复仇计划并无半点关系，而心爱的人，却在一抔黄土之下，静静长眠。他付出的才是无可挽回的代价。
这已不只是人性的荒诞，这也是人性的可怜与悲哀。
傅红雪永远无法忘记她，她成了他心底一块永远不能愈合的伤。
他对沈三娘说：“我爱她，只因为她就是她，我爱的就是她这样一个人，绝对没有别的任何原因。”于是沈三娘感叹：“原来，你并没有爱错人。”
叶开说的对：“真心的爱，永远不会错的。”
然而却始终有一个哀伤的句号。是什么错了呢？
21，胡金袖
古老的传说中，当天鹅濒死，它将用尽全部的精神唱出生平最美妙动人的歌声，然后吐出白银。那一瞬间的优雅与凄绝，令天地为之变色，令任何一种语言显得苍白。
在生命中最美的一刻，燃烧并释放自己的还有流星，有蝴蝶，有像它们一样在短暂的一生中创造了令人永远不能忘怀的奇迹的人。
《猎鹰•赌局》是古龙的天鹅绝唱，胡金袖是古龙笔下那样多的女子精粹凝集而成的美的化身。虽然这绝唱是断章残乐，虽然这美只有惊鸿一瞥，然而，“金风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
许多后来人关注古龙，便不能不提到他最后的作品，但似乎关注《猎鹰•赌局》，并不等于关注了胡金袖。说这话的是一个和我一样热爱古龙的朋友，他说：“我觉得古龙的文笔，是从‘神剑’到‘七种武器’到‘小李飞刀’到‘灵犀指’，一直在化约，越来越精纯。到了‘猎鹰赌局系列’的时候已经达到巅峰已经到了某种极限，无法再突破。所以，胡金袖这个女人应该是古龙在最艰难的时刻，一个理想中的完美幻象，她是以前几乎所有作品中女子优点的结合体，虽然只有寥寥数笔，但是你能从她看到风四娘，看到燕七，看到孙小红……甚至有明月心的最美好状态的气质……”
看到这段话的那一刻，真正如醍醐灌顶，灵台清明。是了，这就是古龙要写的胡金袖，也正是我要写的胡金袖。
胡金袖是天下第一大赌徒卜鹰唯一的情人。能做卜鹰的情人已属不易，更何况是唯一？古龙说，不知是谁的手段高收服了谁，他只知道，一个三十几岁的女人能下决心跟定一个人，绝不是件坏事。那么，一个三十几岁的男人，能下决心被一个女人跟着，又是好事还是坏事呢？然而，即使唯一，情人也永远只能是情人，正如浪子永远只是浪子一样。有人说古龙在临死前终于醒悟，不该辜负那么多女子的心，而我看到的却是：不是没有内疚的，但，卜鹰之于胡金袖，这已经是一个浪子所能做出的最大的承诺了。
卜鹰通常穿一身黑，锐利的眼神让他更像一只兀鹰，让人不寒而栗。胡金袖自然也是穿一身黑，不同的是，她的袖子上有细致的金线绣花。让笔下的男女不再执着于外表和衣着，一身的黑便足以衬托人的个性，到了《猎鹰•赌局》，古龙的态度的确已臻化境。中国有所谓“化大道于无形”、“返璞归真”的至高境界，在生与死的际遇里，古龙做到了。“轻如飞燕胡金袖”，不是裙，不是裳，而只是袖，高超的轻功亦只如在花园中漫步般翩纤，袖上的金花意味的是女子的长袖善舞，袖卷流云，那是只属于女子的美，独一无二。
古龙笔下的女人，永远都只是女人，也从来都只是女人。
胡金袖不是小姑娘了，但却依然保持了一颗真是性情的心，娇嗔，好奇。古龙偏爱天真烂漫的少女，像孙小红，丁灵琳；古龙亦偏爱成熟沧桑的女人，像沈三娘，吕素文；然而他却在无意中流露出了他真正想要说的：一个女人，拥有少妇美好的身体，却孩童一样无邪的心灵，那才是最最可贵的。到了胡金袖这里，古龙终于找到了他苦苦追求的完美女性：她会像少女似的发发小脾气，却又比最高贵的妇人还懂得享受；她不干涉情人的自由，连她自己也好赌，甚至贪杯；她明白金钱的重要，她也明白，比金钱更重要的是做人要开心。不强求，不怨怒，爱一个男人，却不是他的附庸；聪明，还会在不该聪明的时候适当的装装糊涂。
从胡金袖身上无论看到了谁的影子，胡金袖都只是胡金袖。
如果是让我来讲这个故事，说不定我会这样说：“那个天下第一赌徒卜鹰，其实是胡金袖的情人呢……”
22，双双
双双并不是古龙笔下最丑的女人，如果说，大婉的面容是平庸甚至丑陋的话，那么，双双只是一个被扭曲了的美人，还未成形，就已经被残酷破坏。
有一种美，可以让人心生怜惜；而这样的丑，也可以让人心生悲悯。
双双有一双很大的眼睛，可是这双眼睛却是看不见任何东西的；双双的手苍白的近乎透明；双双是虚弱的，她像一个毫无防备的孩子，随时都离不开别人的照料和保护。可那个照料保护她的人，却把这当成是一种莫大的幸福。
双双只是一个畸形的瞎女子，而她所引发的感情则远远处在两个极端上。
有人说：“如果和这样的女人生活在一起，我情愿去做和尚，情愿一头撞死。”
也有人认为，她不仅能引发人内心深处的宁静与平和，也能够让你明白一种清浅的人生意义。而这一切，与外表无关。
她看不见，就不会和别人比、与别人争了。高立告诉她，她是这世上最美的女人，他本来只是想安慰她、不想伤害她的，而他想不到的是，她原来其实是那么清醒，不仅清醒，而且坚强。秋凤梧本来觉得她很可笑，可是后来，他只觉得她神圣。
她不想别人为了她的难过而难过，她的自信也许就是为了不让所有关爱她的人伤心，她并不是陶醉在善意的谎言中不肯面对现实，而是她觉得：“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命运，所以每个人也都该接受他自己的命运，好好活下去。”她对高立说：“我虽然长的比别人丑些，可我并不怨天尤人，因为我还是比很多人幸运，我不但有仁慈的父母，而且还有你。”她因为满足而快乐。
乐观、坚强，和知足常乐，是让一个女人变得动人起来的最重要条件。双双虽然没有美艳的外表，却有一颗比许多人都可贵的心。上天是公平的。
所以，高立才会甘愿在她面前承认，尽管看上去未必是这样，但他仍然其实是他们两个人中间比较怯懦、比较自私的一个。他供养着她的生活，而她回报给他的却是一种真正的心灵上的安慰。
所以，秋凤梧才真正明白，为什么在经历了这么多的波折与考验后，高立还能始终保持着人性的尊严，他甚至不愿恣意放纵自己，不愿带着一丝一毫的血腥气去见双双。因为她就像一个纯洁而公正的天使，世间一切的罪恶，在她的面前都会变得无所遁形。
她的眼睛虽然看不见，但她的心却亮如明镜。在一个畸形瘦弱的身躯里，有了这样一颗心灵，那是会使身躯愈发显得高大，也是会使心灵愈发显得难能可贵的。
双双还是一个好妻子，虽然并不漂亮，但是她勤劳、善良、体贴、温柔，大多数男人，在看尽烟花之后，他们一定都想要这样的一个妻子。
更因为她的善解人意，她的理解与鼓励，以及她默默的承受。试问如果你是一个妻子，在仇人到来之际，你肯不肯让丈夫一个人离你远去，而留下你自己来面对这几乎令人窒息的恐惧？
双双就是双双，她够镇定，也够自信，她相信自己的丈夫，她甚至可以轻轻松松摧垮仇人的斗志。她是一个弱小到几乎可笑的女子，而面对的却是杀人不眨眼的嗜血恶魔。信心，本来就是一个人最好的武器。
谁有这样的妻子，都不能不说是一种福气，尽管她不是个美人。我曾说过，我欣赏临危不乱时的从容不迫，这份心态毕竟不是人人都能够拥有的。
古龙是善良的，他让一个没有美丽容颜的女子拥有了这样的心境与气魄；亦或者，只有自身已看开一切的人才配拥有这份荣耀。而我始终感激古龙，他发掘了一种潜藏在平凡甚至丑陋中的别样的美，然而世上大多的人，只能与这样的美，擦肩而过。
为双双感到骄傲的同时，也感到深深的悲哀：因为不美，便注定要承担起坚强的责任么？
欣赏双双，大约也只因为我们都是不美的女人吧？
（未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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