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陈墨
古龙小说创作观念的现代性。
古龙小说创作到了中、晚期,对历史已经兴趣不大,对古风古色的兴趣也不大。因而在他这些有代表性的作品中,都是些没有历史背景的故事,不仅它们的内容不包括历史的背景与线索,而且它们的形式也不再拘泥古朴或古雅的风格,形式上的现代化又促使了小说的观念和规范整体的变革。我们不难看到,古龙的武侠小说的观念与梁羽生等人有明显的不同,那就是他认为武侠小说只不过是一种类型,而对于作家而言,它只不过是作者与读者交流的一种手段。因而“武侠小说也和别的小说一样,要能吸引人,能振奋人心,激起人心的共鸣,就是成功的”。这就是说;古龙更自觉地将武侠小说当成一种俗文学形式,当成现代消费文化的一种产品。这显然是一种现代的观念,与传统侠义小说的教化功能的重负有极明显的差异。所以,古龙百无禁忌,一身轻松地进入了他的小说创作阵地。在他的天地里,时间与空间的安排,完全是自由的。它们不受历史及其历史文化的种种限制,因而其中人物的观念、行为、语言、价值规范等等都不是古人的,甚至也不“似”古人。这就不仅使他获得了一种自由自在的创作心态,也使他获得了一种自由自在的创作空间环境。至少,他自己没有给自己设置任何人为的阻碍和藩篱。
古龙不仅不是历史侠义主义者,也不是侠义写实主义者,他是一位自由的浪漫主义者。他的小说中、人物生存的环境是自由而又浪漫的,小说的题材、故事、情节与主题也是自由而又浪漫的。“古”和“今”在那种浪漫的时空中似乎完全失去了意义。古龙创造出了一种全新的世界。这一世界无需用历史去支撑,也不能用历史去解释。它是只属于古龙的,是一种浪漫的、独创的、艺术的世界,在这一意义上,说古龙的小说是侦探、推理、问谍、神秘、言情…都只是涉及了它的表面层次。在这些“外壳”的内部、那种洋溢着的强烈的现代主义的浪漫精神,才是古龙小说的真正的“内容”。只有真正理解这种现代浪漫精神气质,才能真正的理解古龙,以及古龙创造的小说世界。这一世界的规则是:武侠小说虽然是写古代的事,却未尝不可注入作者自己的新观念。或不如说,一定要注入自己的新观念。对历史的“形似”的追求与古龙无缘。而对人类情感与文化的神韵的探索,则是古龙一贯坚持的。
强烈的人文精神和对人性的重视。
强烈的人文精神和人道主义的思想观念,其实也是古龙的观念现代性的一部分。只不过为了叙述的方便,我们将此与他对人类本性的探索搁在一起谈。
萧逸与古龙同时步入武侠小说创作,但萧逸的成名,远比古龙为晚,差不多到古龙逝世之后,萧逸才作为一大家而扬名于世。萧逸对古龙的“求新、求变”似乎一向没有多大好感--是不是萧逸对古龙有成见,不得而知--萧逸认为古龙的求新求变不如对人性进行开掘和创造。然而,萧逸错了,他的错误在于把古龙的求新求变与人性的探索错误地对立起来,错误地以为古龙的追求仅仅是形式上的创新及技巧上的求变。其实,古龙对“人”的重视的程度比萧逸有过之而无不及。
古龙经常在其小说的序文、前言中写到武侠小说要“求新、求变”,这不错,而同时又经常地写到“武侠小说中已不该再写神,写魔头,已应该开始写人,活生生的人,有血有肉的人!武侠小说中的主角应该有人的优点,也应该有人的缺点,更应该有人的感情”;“武侠小说的情节若已无法改变,为什么不能改变一下,写人类的情感,人性的冲突,由情感的冲突中制造高潮和动作”;“只有人性才是小说中不可缺少的,人性并不仅是愤怒、仇恨、悲哀、恐惧,其中也包括爱与友情,慷慨与侠义,幽默与同情,我们为什么要特别着重其中丑恶的一面?”(参见《天涯•明月•刀》、《楚留香传奇》等书序言)。这些话说得已经十分的透彻了,因为古龙是把对人性的描写与探索也当成了他的求新、求变的一部分。谁说新与变只是形式技巧、套路招式的问题而不涉及思想观念、价值规范问题?
古龙的小说创作,是对武侠小说的神化与魔化的两个极端对峙的旧有规范的冲击。在古龙的小说中,有了一种真真切切的人间烟火气及人味。古龙有一种强烈的人文精神,那就是对人的人格、尊严和利益、个性的尊重与关注。在古龙小说中,主人公们是十分随和的,浪漫的,但凡涉及到人格、尊严、个性与利益时,却又变得格外的严肃。李寻欢的最优秀的品质就是他对敌手的尊重和理解,把他们当成人来对待,从而有了许多感人至深的场面和故事。楚留香甚至从未杀死一个人,那正是因为他已意识到每个人的生命与尊严都不是他人所能决定和侵犯的。
古龙是一位浪漫的人文主义者。在对人性的探索中,他不仅注意对人性的愤怒、恐惧、悲哀、丑恶和缺陷给予深刻的揭示;而对人性中的另一面,即慷慨与侠义,同情与友爱,幽默与温情则有着更多的热情和兴趣。古龙笔下人物对友情的重视和追求是他人所不及的。古龙的人物大多是那种慷慨而又慈悲,侠义而又友爱,幽默而又极具同情心的软心肠的好人。他们可敬而更可亲近,是侠义英雄然而更像是我们的好朋友。他们都是把光明、温暖、友爱送给他人,而把麻烦、苦恼,孤独留给自己的人。他们给世间以热情的温馨与亲切的关怀,同时也追求自己的幸福、适意与自由。
古龙小说中的许多妙语,完全可以当做人生的格言。若非古龙对人生和人性有极深的了解和理解,他怎么能写出那些妙语连珠的人生格言来呢?若非古龙对人生有深切的体验,对生活和生命有深刻的思考,他怎么能在小说叙事中随时随地写出如此之丰富的惊人妙语来呢?仅这一点,我门便足以证明古龙对人性的重视和了解,足以证明古龙不是以套路招式的新奇怪异为唯一的创作目标。
古龙创作的最后的秘诀是他的“自我表现”。
文如其人,这句话用于古龙及其小说创作也许最为合适。古龙小说创作的最大的奥秘,正是他常常直接地将自己的形象、个性、气质、心理以及对生命、生活、人生和人性的感受、体验、思考、了悟直接地写进自己的小说中。其他人也许同样会这样做,但决没有、也不会有古龙这样的坦率、真挚,也没有古龙这样的直接了当。因为古龙的小说本身就是古今难辨的,而古龙的小说创作正如西门吹雪的剑那样已经出神入化,人剑合一。
前面的特点也许是“可学”的,唯独这种“自我表现”的秘决是不可学的,因为谁也不是古龙,谁也不像古龙那样把自己的武侠小说的创作当成“自我表现”的途径,同时又当成“自我实现”的特殊的方式。
人剑合一,人文合一,这乃是剑道与文学的至高的境界。
古龙的影响是巨大的,在古龙的身后,出现了一大串“古派传人”,例如写出《四大名捕》的温瑞安,写出《那一剑的风情》、《怒剑狂花》的丁情。还有陈青云、柳残阳、上官鼎乃至东方玉、独孤红…等等。他们或是古龙的嫡系传人,或是古派的旁支,或是摹仿了古龙的套路与招式,至少是受了古龙风格与形式的极大影响。甚至连与古龙最不投契的萧逸,他的小说《西风冷画屏》也多少有一些古派套路与形式的痕迹。
大陆作家中沧浪客等人也练习了古龙的套路与招式。
如果我们要研究古龙小说创作对新派武侠小说作家的影响,那将会列出更长的名单,而且,完全可以预料的是,这一串名单将还会不断地加长。因为古龙的魅力常常是难以拒绝的,对于年轻的读者和作者而言就更是如此。
不过,如前所述,古龙固然有其可学的一面,然而也有其不可学的一一面。即便是古龙的嫡传弟子丁情,所学的也只不过是古龙的形式技巧、语言风范,只不过“形似”而已。而对于古龙龙的“神”--神韵和气质--却无人能够成功地摹仿。
古龙的小说《陆小凤》中有这么一段:
剑尖还在滴着血。
叶孤鸿凝视着剑尖的血珠,轻轻的吹落了最后一滴。
这本是西门吹雪独特的习惯,他每一个动作都学得很像。
只可惜他不是西门吹雪,绝不是!
每当杀人后,西门吹雪就会立刻变得说不出的孤独寂寞,说不出的厌倦。
他吹落他的剑尖最后的一滴血,只不过像风雪中的夜归人抖落衣襟上最后一片雪花。
他吹的是雪,不是血。
现在叶孤鸿眼睛里却带着种说不出的兴奋和激动,就像是正准备冲入风雪中去的征人。
他吹的是血,不是雪。
--(《第五集•幽灵山庄》)
这种像而不是之间的区别,正如“为赋新词强说愁”与“却道天凉好个秋”之间的区别,学西门吹雪的人一定很多,但也一定多半都只能像叶孤城那样形似而已。学古龙的人也是这样。
古龙好酒又好色,差不多可以说是一位“酒色之徒”,因而他的小说中的人物也大多是这一类的好酒好色的人。一方面“食色性也”,酒与色的不避不忌,表明了古龙的至性至情。而另一方面,酒与色则只不过是古龙的人生和小说中的一种最表面的,甚至因而也是最容易受误解的外在标志。
他的朋友和学生丁情在《古大侠的最后一剑》这篇悼文中这样写道:
对于酒的执着,大概没有人能比得上古大侠。
他三番两次的因酒而住院,换了别人,早已怕酒怕得要命了,可是我们的古大侠却照喝不误。
为什么呢?
是因为他已中了酒毒?
还是他不怕死?
抑或是他借酒来逃避什么?
这些问题,没有人能回答得出来。就连和他走得最近的我,也说不出一个所以然来。
我只能说:“古大侠的压力大大了,到了末期,他大概也想通了,已大彻大悟了。”
这些长久堆积下来的压力,已不是他所能承担的,既然如此,他又何必一味的承受下去呢?
所以临死的前几天,他又开始纵情喝酒。
醉了睡,醒了又喝,又醉,又喝,又睡,又喝。
古大侠的独特豪性又见了。
在这几天之内,古大侠曾在一个夜深人静时,突然问了我一句话--问了一句他从来不会说过的话:
“小乌龟,你猜我死了,有没有人会为我落泪?”
经不起他的又纵情喝酒,他的食道终于又破裂了,终于又大量出血了。
……他临死前的最后一句话是:“怎么我的女朋友都没有来看我呢?”
说完这句话后,古大侠就昏迷了。一直昏迷了两天,到21日下午6点6分,终于走完了他的人生旅程。
这使我们看到了古龙的酒、色生涯的另一层面,或另一些解释。古龙的内心是那样的孤单,那样的沉郁,那样的阴冷、寂寞。这样该让我们理解古龙的小说中为什么会有那么多有关寂寞的描写,为什么会有那么多孤寂的冷色调的自然景观。
我们随便翻一翻《多情剑客无情剑》的开头:
冷风如刀,以大地为砧板,视众生为鱼肉。万里飞雪,将苍穹作烘炉。溶万物为白银。
雪将住,风未定,一辆马车自北而来,滚动的车轮辗碎了地上的冰雪,却辗不碎天地间的寂寞。李寻欢打了个呵欠,将两条长腿在柔软的貂皮上尽量伸直,车厢里虽然很温暖、很舒服,但这段旅途实在太长、太寂寞。他不但已觉得疲倦,而且觉得很厌恶。他平生最厌恶的就是寂寞,但他却偏偏时常与寂寞为伍。
“人生就充满了矛盾,任何人都无可奈何。”
再看《天涯•明月•刀》一书的开头:
夕阳西下。
傅红雪在夕阳下。夕阳下只有他一个人,天地间仿佛已只剩下他一个人。
万里荒寒,连夕阳都似已因寂寞而变了颜色,变成了一种空虚而苍凉的灰白色。
……
……他在往前走。他走得很慢,可是并没有停下来,纵然死亡就在前面等着他,他也绝不会停下来。
这是小说,还是散文?是写景,还是抒情?是写他人的故事,还是写自己的心路历程?
他是不是也像傅红雪那样,怀着许多不可告人的身世的隐密和内心的隐病?是不是像李寻欢那样寻寻觅觅,“寻”来的总是苦涩和悲哀?
古龙是一个“浪子”,他笔下的人物也大多是浪迹天涯的孤旅。他们总是在无边无际的路上奔波流浪,人在天涯。他们没有家,也没有归宿。因而他们总是在旅途中,在风雪中,在夕阳下,在寂寞的天地间,独自飘泊。
李寻欢、阿飞、傅红雪、叶开、沈浪、熊猫儿、金无望、楚留香、姬冰雁、胡铁花、陆小凤、西门吹雪、花满楼、叶孤城、萧十一郎、赵无忌、杨凡、秦歌…这些古龙笔下的名人,他们的各自不同的个性,是不是表现了古龙的个性与心理的不同的侧面?在这些人的个性之中,是不是又有某种相通的气质,像古龙本人那样的气质?
古龙不仅是沉郁和寂寞的,同时又是复杂和矛盾的。他对于人生的热爱和冷漠、希望与失望;对朋友及友情的信仰和怀疑、歌颂和抵毁;对女性的爱恋和无情、尊重和轻视;对生命的追求和失落,对生活的洒脱和拘谨,放浪和苦闷…这一切都在他的书中,通过不同的人物,不同的场景表露出来。正如《多情剑客无情剑》中所表述的那样剑无情,人却有情;人生就是这样的矛盾,任何人也无可奈何。
所有这些古龙小说的精神实质,都是“不可学”的。除非你像古龙那样经历了人世的诸多惨痛、苦涩和坎坷,而又像古龙那样的聪慧、敏感、沉郁、机警、洒脱和孤独、寂寞。
金庸的小说是篇幅越长的越好,古龙的小说可不是这样,甚至可能恰恰相反,常常是短的比长的好些。《楚留香传奇》和《陆小凤》两大系列,幸而也是由一个个故事组成的,这些故事基本上各自独立。古龙的最好的小说,是如《天涯•明月•刀》、《大人物》、《剑花•烟雨•江南》、《萧十一郎》、《七种武器》等篇幅相对较短的小说,而《绝代双骄》、《铁血大旗》、《欢乐英雄)等篇幅太长的小说则有虎头蛇尾的遗憾。《多情剑客无情剑》是多卷长篇中的一个异数了,且它的结构上的缺陷也十分明显。
金庸的小说博大精深,而古龙的小说则小巧灵美。
古龙的小说创作,前后的落差很大,虽数量较多,但前、中期的小说量多而质不高。不像金、梁那样平均成绩都能达到良好以上。古龙的一些前、中期的小说如《失魂引》等等,甚至是很差的,只有后期的小说才是与古龙的大名与影响相匹配的。
即使是晚期的小说,虽然几乎每一部都很“好看”,但却缺少真正的精心结构。除了《天涯•明月•刀》等极少数真正花了心血的小说之外,拿不出几部真正的杰作。它们的“耐看”的程度不是那么令人满意。即使是像《多情剑客无情剑》这样的代表作,由于作者随心所欲得有些过份,因而也有大多的遗憾。包括小说的结构、情节、人物等方面,都很容易看出破绽,比如林仙儿这样一位重要角色,在小说中的表现是缺乏充分的性格基础的,是令人失望的。
这也难怪。“因为一个破口袋里通常是连一文钱都不会留下来的,为了要吃饭、喝酒、坐车、交女友、看电影、住房子,只要能写出一点东西来,就要马不停蹄的拿去换钱…为了等吃饭而写稿虽然不是作家们共有的悲哀,但却是我的悲哀。我相信有这种悲哀的人大概还不止我一个。”(古龙:《一个作家的成长与转变》如此,我们就不难理解古龙小说中的那些粗枝大叶,匆忙潦草和虎头蛇尾等现象了。
当然,那还不是最主要的原因,更不是唯一的原因。古龙的理想目标是要最终提高武侠小说的地位,以便它能与《战争与和平》、《老人与海》等世界名著并列于世界文学之林。这种理想目标与武侠小说创作与出版的实际相差甚远,甚至是背道而驰的。因为武侠小说是消费文化大潮的产物,它的好看与畅销的指标始终要求作者摆在第一位,所以古龙直接引进小说创作的,实际上还是西方的俗文学与畅销作品。如何将纯文学世界名著借鉴于武侠小说创作,这个难题古龙并没有解决。遗憾的是,古龙正当创作盛年,49岁便去世了,这种遗憾,永远也无法再弥补。
古龙的创作态度也有相互矛盾的地方,有时是严肃认真的,而有时则又是马马虎虎,得过且过的。灵感喷涌之际,每每有神来之笔,光彩照人;而没有灵感的日子,古龙也有不少“硬编”的情况。他没有梁羽生那样的一贯性,与金庸的认真相比,那就差得较远了。
古龙虽然聪敏机警、才华横溢,但尚未达到智慧圆熟的境界。要达到那种智慧圆熟的境界,仅靠聪明和才华是不够的,还必须学识渊博。而古龙的学与识相比,“学”有些明显的不足。与金庸相比更是如此。古龙写得太多了,几乎没有时间用于“闭关修炼”,所以想要更上一层楼--百尺竿头更进一步--就有力不从心之感。正如他笔下的李寻欢,文才武功都只能排名第三,达不到大音稀声、大象无形的超一流的无上境界。
古龙只是武侠小说--通俗文学--中的一流高手,他还未能像金庸那样突破小说及通俗文学的极限,达到俗极而雅,奇而至真的杰作水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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