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南方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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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为风云时代版“古龙精品集”楚留香新传：午夜兰花的作品导读。

古龙的小说里，《午夜兰花》是最让人惋惜的一部，既惋惜一个杰出作家命运的多乖，又慨叹他创作生涯另一个高峰的不再。

《午夜兰花》的写作时间，乃是古龙生命历程渐趋暗淡的时刻。当时的港台、北美及东南亚华人社会，早已随著《流星．蝴蝶．剑》的电影，以及《楚留香》电视剧，而出现“古龙热”及“楚留香热”，但就在大家争相抢用“楚留香”这个符号时，却都未征询过古龙这个原创者的同意，因而使得他为了收益受损而暗自生气。其次，则是当时发生了报纸喧腾的“吟松阁风波”，古龙被砍一刀，受伤极重，身体大受影响。再加上，他的妻子和情人都相继离他而去，他自己拍摄的电影《剑神一笑》和《再世英雄》也都卖座不佳。而更重要的，则是他体力与心情两不佳，却仍好酒如故，因而有了酒精中毒之迹象。在这样的时刻里，他执笔再写楚留香，尽管有心再求突破，但客观条件却已不可能，于是遂留下了这部令人惋惜但却也高度实验性之作。

《午夜兰花》以“楚留香死了”做为主题，其原因不难理解。自“楚留香热”出现后，人人窃用借用“楚留香”这个符号，似乎郑少秋也俨然被认为生来就是楚留香，而忘了古龙才是“楚留香”这个虚构人物的发明者。于是，在这种郁郁的心情下，古龙遂以“楚留香死了”当做《午夜兰花》的主题，用以显示他才是“楚留香”的主宰，只有他可以任意处置这个符号，包括它的生或死。

但他当然不会让楚留香真的死掉。这只是古龙的一种寓意。他用这样的寓意写《午夜兰花》，并在《午夜兰花》里颠覆楚留香系列故事里原有那些角色。于是《午夜兰花》遂成了一部非常独特的小说：

它是一本以楚留香为主角的小说，但从头到尾，楚留香只出场很短的时间，其实只不过是个配角。

胡铁花以往都是穷当当的浪子，但现在却变成了富可敌国的钜商。除了只在一个场景和楚留香出现过一次之外，即再也没有露过脸。

一向温柔讨喜的苏蓉蓉，在《午夜兰花》里被暗示性的描写成书里的头号阴谋家，冷面无情，机关算尽。

楚留香的红粉知己，如苏蓉蓉、李红袖，每一个又都再造了一个同质但角色相反的亲友，变成一种镜像的配对。

因此，《午夜兰花》可以说乃是一部打著楚留香旗号，事实上则是颠覆掉原有楚留香故事的大胆尝试。由古龙写出这样的作品，已不难看出他对整个“楚留香热”的爱恨交织了。他是要写一本这样的小说，来向那些在“楚留香热”里占尽好处的人开一个大玩笑。他要证明，造神的是他，能够毁神的也是他。他能替楚留香造出留下郁金香味这种形象，他也能在《午夜兰花》里另造一个人有兰花香！

因此，《午夜兰花》乃是古龙对自己创造出来的角色之颠覆，也是一种他对自己作品的“戏拟”。古龙在无意中已碰触到了当代文学写作里的一个有趣课题。

《午夜兰花》的故事是这样的：江湖传言楚留香已经死了，但有一个小说里并未讲明，然而读者却可以看出乃是苏蓉蓉乔扮的阴谋家蒙面客，他并不相信这种传言，于是，他遂设计了一场大阴谋，以几个楚留香必然要挺身来相救的人出来演一场大血斗，欲将楚留香诱出而后伺机杀害。最后，这个阴谋却被楚留香识破，此书中并未交代清楚的方式解决。

坦白而论，《午夜兰花》以这样的故事为其架构，的确有点荒唐离谱，因而读来异常吃力，也反衬出古龙写作这本小说时的吃力。除了故事本身太过虚构之外，故事里许多角色的安排也都刀斧味太重，缺乏了他以往作品里那种浑然天成的才气。整部作品予人的感觉，乃是它从主题设定开始，即破绽频露，并且枝蔓叶乱，显示出当时的古龙已无法驾御整个故事的进行。正因无法驾御，小说到了最后，遂只得以一种不算结尾的方式结束，让读者满头雾水。

《午夜兰花》可以说失败了。古龙作为一代武侠小说奇才，替武侠小说开辟出了一片新天新地，但到了晚期却出现这样的作品，怎不使人感伤。

不过，尽管这本小说难谓成功，但阅读《午夜兰花》却也可发现：它其实也充满了许多可贵的实验性。除了前述的自我颠覆与自我戏拟外，最值得讨论的，乃是小说里叙述主体的问题。

古龙的小说从他早期作品开始，其叙述就和一般武侠小说有异。其他作家一般均信守传统那种第三人称的叙述方式，但古龙却喜欢在字里行间让作者也插入讲话，让作者做故事及角色的提示与注解。这种叙述方式，在《午夜兰花》里更进一层，除了这种客观夹杂主观的叙述方式外，作者自己的旁白也更加扩大，甚至还加上一老一小、两个后来的人以未来者的身分对故事加以批评、讨论或解释。整部小说就在这种“多重叙述”的方式下推进，而小说里的时间也就因此而现在与未来交错，故事的动机、表象、评断等也一并同时被显现，武侠小说不曾有人以如此的方式被人写过。古龙在这本小说里做了首次演练，某些段落因而变得很有一点“后设”的况味。

问题是这种“多重叙述”的写作方式乃是复杂度较高，难度亦较大的技巧。稍有处理欠佳，反而形同作者随时在对读者做著打断与干扰。《午夜兰花》的情节本身即已相当芜蔓，再加上这些由于叙述方式的复杂而造成的干扰，使得这本作品更显得混乱，并予人作者对小说已失控的印象。

《午夜兰花》是一部无论旨趣和技巧都值得探讨的作品；也是一部作者本身的意志太强，时时无法忘记自己而要向读者提醒他的存在的作品。这部作品有颠覆、戏拟、多重叙述等纯文字技巧的展示。它是古龙被“楚留香热”刺痛后所激发的求变之作，可惜的是此时的古龙无论体力和创造力都已不足以承担求变的企图，才使得人们对这部小说充满了惋惜。古龙的尝试，让人想到发生在米兰．昆德拉身上的类似故事。

米兰•昆德拉自从因为《生命中不能承受之轻》而声誉鹊起后，这本小说立即被改编成电影。但该电影却无疑的是一部欠佳的电影，它丝毫也没有掌握到原著的深刻内涵，于是米兰•昆德拉在受刺激之余，遂决定写一部无法被改编为电影的小说，这本小说即是《不朽》。它刻意扬弃情节故事，而将小说变成是一种论述及杂想。它当然不能改编成电影，但就在这种刻意拒绝被改编的心情下写作，它最后固然达成了目标，但却也一不小心，甚至连读者也被拒绝掉了。

《午夜兰花》令人惋惜，但尽管如此，它却也等于是替武侠小说打开了一扇窗口。它显示，人们不仅可以用研究经典小说那样的方法来研究作品与作者，而武侠作品也应当可以用比较前卫的方式来写作，甚至也不妨用非常后设的方式。《午夜兰花》已接近这道门坎，只是它的作者因为健康及环境的问题，使他无法从这个门坎跨出去。否则，以其才情，谁又知道他不会再替武侠小说再创一个典型？

古龙的小说，最大的特点，乃是他的想像力异常独特，不仅题材奇特，武术与兵器更是经常匪夷所思。这种特点在《午夜兰花》里更发展到另一种程度，例如杀手可以躲藏在马桶里，可以躲藏在火焰里，乌金丝所做的兵器使人变得像蜘蛛一样可以虚悬在半空中，甚至还跑出来一个专割人头的小孩。这是想像力的更进一步了，或是想像力的走火入魔？我可不敢说。然而有一点可以肯定的。那就是《午夜兰花》这部作品，从未来的角度看，必将被后来的研究者认为是古龙晚期最重要的一本著作，可以藉著这本小说的主题、结构以及散发出来的资讯，推测他的心情、企图与限制。

创作者的一切都是有意义的，就意义的角度而言，《午夜兰花》的重要性还超过其他作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