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患难见真情」的生死爱侣
《萧十一郎》的「主中之主」,自然是萧十一郎本人与沉璧君。作者写这两名男女主角,全从「患难见真情」着眼,层层转进,颇费匠心。而运用虚、实、伏、映对比之妙,亦为古龙其它作品所罕见,写情堪称第一!
书中说,萧十一郎浪荡江湖,潇洒自如,原是「什么都不在乎」的铁汉,「永远是个局外人」(第七章)。他初见沉璧君时,并未爱其美色,完全是急人之难,义所当为!然而三番两次的援手,不禁使萧十一郎对这朵温室里的娇花心生怜惜,遂日久生情。但萧知沉已是有夫之妇,只能暗恋在心,不能表白。无如沉女涉世未深,一次又一次地对他表示「不信任」;萧十一郎痛苦之余,只好借酒浇愁,「觉得自己好象已变了一个人……变得有些婆婆妈妈,别别扭扭,变得很可笑」(第十三章)。
嗣后,逍遥侯派小公子等毁灭沈家庄,又栽到萧十一郎头上;沉璧君误信奸人之言,竟不由分说,一刀刺向萧十一郎。他一动不动,任刀刺入──「这一刀就像是刺进了他的心」(第十四章)!直到沉女发觉事有蹊跷,在群匪围杀中替他挡了一刀,他才由「绝望」中恢复生机。
当萧十一郎为救沉璧君二进「玩偶山庄」,小公子以沈的下落要胁他磕个头,他二话不说,立刻就下跪磕头;当面对武功绝世的逍遥侯时,他明知不敌,也要为保护沉女而与逍遥侯决一死战。
──萧十一郎就是这样一个为其所爱而宁舍生命、尊严的至性中人。
相对来看沉璧君,作者描写她那种柔弱无力挣扎在一虚(连城璧)、一实(萧十一郎)两个男人感情之间的心理状态,更是刻画入微,曲尽其致。沈初见萧时,只觉得他「全身都充满了野兽般的活力」。萧要给她治脚伤,她却又羞又怒,因为「她的脚就连她的丈夫都没有真正看到过」(第十一章),实已暗透其中消息。
由于萧十一郎起先并未说明来历,又一再引起她的误会,于是在返家途中「她梦见那眼睛大大的年轻人正在对着她哭,又对着她笑;笑得那么可恨,她恨透了!恨不得一刀刺入他的胸膛。等她一刀刺进去之后,这人竟然忽然变成了连城璧!」(第十三章)待误会冰释,真相大白,沉璧君想到萧十一郎对她的种种好处──「只恨不得半空中忽然打下个霹雳,将她打成粉碎」(第十五章)……像这样细入毫芒般描写沉璧君潜意识活动的动人笔墨,散见全篇,不一而足。
持平而论,作者一层一层地打开沉璧君的感情之门,让萧十一郎一寸一寸地蹭进,又让连城璧这个「太虚假人」十丈百丈地退出。虽然萧、沉的生死之恋宛如「神龙见首不见尾」,在本传中没有结局,但其写情之深,足可与王度庐媲美而无愧。
值得特别留意的是,在本传第十五章有一段人、狼对比的奇文,是透过「正、反、合」的辩证法说明「善良的人永远比恶人多」,为古龙小说中绝无仅有之作。正是:
暮春三月,羊欢草长;天寒地冻,问谁饲狼?
人心怜羊,狼心独怆;天心难测,世情如霜!
萧十一郎的身世如谜,莫非是劫后孓遗的狼孩子?
「文字障」以及其它
诚然,《萧十一郎》一书珠玉纷陈,美不胜收,远迈其它诸作;但它也有相当大的缺憾,这就是古龙自以为得意的分段问题。
有人说,古龙采用「叙事诗体」或「散文诗体」分段,是受到美国大作家海明威的「电报体」影响所致。实则大谬!只要随便找一本海氏原文小说来看,都知道此说非愚即妄!
因为小说基本上是由若干有肌理的散文片段与对白所组成。段落不在大小,而在是否适当。正所谓:「有话则长,无话则短。」是故贤如海明威的小说,固然也偶有短到一句话或几个字为一段的,但长达数百字一段的更多。这便是视其需要而有所增减。
反观古龙的「新派」小说,从一九六七年写《铁血传奇》以降,几乎很少见到超过三行的段落,且多半是一句一段,没有段与行的区别。揆其分段之离谱,大约有以下几种情形:
(一)以一个动作或声音分段。
(二)以人、时、地分段。
(三)以场景的片面事物分段。
(四)将有逻辑或因果关系的复合句及条件句子割裂成数段,等等。
笔者并非盲目反对「新派」分段;如果某句话、某个词、某个字的作用有其特定意义,自可适量使用;否则「见句破句、见行破行」,变成每一句、每一行、每一段都在用强调语气,即无「强调」之可言。甚至成为一堆句不成句、文不成文的「杂碎」而已。
一种新的「文字障」赫然形成!
古龙写《萧十一郎》由于是从剧本「还原」之故,这种毛病更为严重。以原刊本而言,其分段大部分都不合文法规则。笔者认为此书用得最恰当的「新派」分段应是第十八章第一节,写雷雨夜在酒店中摸黑打斗;电光六闪,就产生六种人、时、地的互动变化,让人一目了然。
霹雳一声,暴雨倾盆!
一阵狂风自窗外卷入,卷倒了屋子里的两枝残烛。
赵无极刀已扬起,眼前忽然什么也瞧不见了。
黑暗,死一般的黑暗;死一般的静寂,甚至连呼吸声都听不见。
……(中略)
突然间,电光一闪!
萧十一郎正挣扎着想站起来,但随着闪电而来的第二声霹雳,又将他震倒,就倒在刀下。
赵无极的手握得更紧,静等着另一次闪电。
这一刀砍下去,一定要切切实实砍在萧十一郎脖子上!
……(中略)
就在这时,电光又一闪!
一个人披头散发,满身湿透,瞪大了眼睛站在门口,目光中充满了惊惶、悲愤、怨恨、恐惧之意。
是沈璧君!
赵无极一惊,沉璧君也已瞧见了他,手突然一扬。
电光一闪即逝,就在这将熄未熄的剎那间,赵无极已瞧见沉璧君手中有一蓬金丝暴射而出!这正是沉璧君家传名震天下的夺命金针!
……(中略)
又一声霹雳响过,电光又一闪!
沈璧君已冲了过来,扑倒在萧十一郎身上。
四下又是一片黑暗,震耳的霹雳声中,她甚至连萧十一郎的喘息声都听不见,但她的手却已摸到他身上,有湿黏黏的一片。
是血!?
沈璧君嘶声道:「你们杀了他!?……是谁杀了他!?」
凄厉的呼声,竟似雷声,更震人心弦。
黑暗中,一只手向沈璧君抓了过来。
雷声减弱,电光又闪。
海灵子另一只手还紧握着剑,似乎想一把抓开沈璧君,接着再一剑刺穿萧十一郎的咽喉!
……(中略)
直到闪电再亮,他的手还停顿在那里,竟不敢抓下去。
沈璧君厉声道:「滚!滚开!无论谁敢再走近一步,我就叫他后悔终生!」
呼声中,她已抱起萧十一郎,乘着黑暗向门外冲出。
只听一人道:「且慢!」
电光再闪,正好映在厉刚脸上。(下略)
以上所引「电光六闪」的原文,堪称「新派」分段样板;因为作者唯有如此处理,才能产生出奇的效果,才能表现文字的力度。而其一般分段则大多陷于「盲剑客」胡乱劈斫状态,毫无章法可言。这便在相当程度上破坏了文理与文气,若断若续,令人时生错愕之感。这也正是古龙小说尽管屡有神来之笔,却始终不能达到「情景交融」境地的主因。
总之,无论是「散文诗体」或「叙事诗体」,均非古今小说文体正格;它仅可视为武侠交响乐中的变奏曲,偶一为用,或有「画龙点睛」之妙;滥用则搬石砸脚,不知所云。可叹古龙「为变而变」,乐此不疲!其后更广泛运用电影剧本的分镜手法来写小说,自不免于拆碎「七宝楼台」之讥了。
最后笔者必须指出,古龙早年受到王度庐小说的影响颇深,其所谓「多写些人性,少写些血」,固得王派心法三味;而前举「电光六闪」之创作灵感,亦依稀是由《铁骑银瓶》写「病侠」玉娇龙恶夜歼敌(第五回)故事而获启迪。至于模仿形迹最明显者,当推古龙另一名著《多情剑客无情剑》之写「小李飞刀,例不虚发」!读者试比较李寻欢与玉娇龙二「病侠」,皆是一面咳嗽、一面放暗器而「百发百中」之种种巧合,便可思过半矣。
后记:
古龙《萧十一郎》原刊本仅有插题,并无章回数。本文所举回目系据万盛版重刊本目次顺序,特此说明。
——九九三年冬二度改定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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