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安石居士

引言

我记得是在2012年时退出武侠圈,此后十年再未碰过武侠,直到今年,在微信和一位大侠交流比较多,对武侠恢复了一点兴趣。在他影响下,我开通了百家号,将多年前写的关于古龙的几篇文章整理后发出来。其中《重读古龙》九篇暂未修改,只是取出部分文字扩充为一篇前言,即《重读古龙:温暖和百感交集的旅程》。我原本没有另开新篇的计划,后来正好赶上单位放高温假,机缘巧合下就写了本篇。大概因为前段时间的预热,思考了很多东西,所以本文居然突破了一万字,实非始料所及。和十年前相比,我的想法倒是并未改变多少,算是一个延续。这种感觉不错,就像一个腿部截肢的患者,多年后给自己安装了假肢,终于可以重新行走了。我的文章不属于学院派,但也非常见的水文,能够让读者轻松读完是我追求的目标,在此基础上促进人的思考而非花式洗脑,希望这篇长文也能做到这点。

2023年8月3日,周四。高温假中,下午乘高铁去镇江。上海虹桥站出发,D3032,6号车厢18排B座。坐定后不久,旁边两个座位的乘客联袂而到,看上去是一对情侣,约三十岁上下。男子波浪头,位置靠窗;女孩排队候车时见到过,挺漂亮的——很像全智贤,但肯定不是,因为皮肤白皙——所以有印象。正想问要不要换下座位,结果听他们聊了几句,说的是韩语,便又打住。他们很快安静下来,看窗外风景或玩手机,没有流露出想要坐一起的意思;我则困意来袭,闭目打盹。到苏州站后他们下车,我正好醒来,便站起来让男子通过,没想到他说了句“谢谢”。

出发前整理行李,一时不知道带什么书好。我计划待到周日就回来,不过三天左右。此番是去看望父母,姐夫和姐姐也约好了从淮安过来,一起聚一下,应该没时间看书。最后还是挑了叶洪生的《论剑》,记得里面有一篇是谈古龙小说的。此时睡意已消,便将书拿出来看。写古龙的题为《当代武侠变奏曲——论古龙“新派”范本〈萧十一郎〉》,老叶是台湾武侠小说发展的见证人,很多细节他最清楚,但下笔却颇为粗率,喜欢想当然,于是将相关章节拍照发到侠友群里加以点评。这个群很小,只有四男二女,名字却很大,叫“神州论剑”,当时正好有两位侠士在(以下称侠友G、侠友H)。

我们也不谦虚,虽然年纪不如老叶,但在某些方面功力是深厚的,足以吊打老叶——开个玩笑,尽管老叶不太喜欢这种玩笑,听说此公闻过则怒,知道后大概率会暴跳如雷。老叶说古龙处女作《苍穹神剑》技巧甚劣、有如故事大纲,是指汉麟删节本?第一书社原本也是如此?(且言古龙1960年始尝试写《苍穹神剑》,事实是该书1959年动笔。)《浣花洗剑录》是否为第一阶段压卷之作?(古龙自己将《浣花》归为中期作品。)称《剑气书香》“文情不俗”,但该书8集,古龙仅写1集而已。称《多情剑客无情剑》即《风云第一刀》,然后者实为《边城浪子》,并非《多情》。称古龙“独领台湾武侠界十年风骚”(指1966-1976),那么1976年之后换成谁了?这是第一页让人感到疑惑的地方,且列举还不完全。

接下来老叶声称陆鱼的《少年行》对古龙影响很大,可惜论证乏力。古龙在接受叶洪生采访时谈到因为司马翎的影响而创作武侠,他说自己早期作品很幼稚,不值一提,近十年(同上,指1966-1976)的作品也还满意,或许与喜欢近代日本及西方小说、从中“偷招”有关。我看过陆鱼的《少年行》,很一般,都不及古龙早期的作品,难怪古龙不提其名。古龙的“新变”更多与武侠小说的地位有关,作为文艺青年的他深知武侠小说“上不得台面”,除非融入现代性,像写现代小说那样写武侠。(风十四娘有一篇评论《苍穹神剑》的文章,即《温暖和百感交集的旅程之〈苍穹神剑〉》,虽然所评为汉麟删节本,但也揭示了古龙最初作品的独特之处。)最终他并非局限于现代小说,而是真正做到了“有容乃大”,举凡文艺、侦探、推理、悬疑、恐怖小说的元素均可纳入武侠中。刘熙载《艺概》评苏轼词:“词至东坡,其境益大,其体始尊,无意不可入,无事不可言。”武侠小说的这种真正改变当自古龙始,而对他影响最大的还应是近代日本及西方小说。

老叶对《浣花洗剑录》甚是赞赏,其关注点在于作者对剑道的参悟,老实说这不能算古龙新武侠的核心。当然武侠中可以有玄妙的哲理,可以有神秘主义的东西,但古龙最大的贡献仍在于将武侠小说现代小说化,从根本上提升了武侠小说的思想境界和艺术层次,从而真正做到了思想性和艺术性的统一。(武侠小说存在“类型化”和“现代化”两条路径,古龙均有很大贡献,而后者尤值得关注,几乎为古龙独力完成。笔者之所以将《流星•蝴蝶•剑》《午夜兰花》定为神品,原因即在于此,和《教父》相比,《流星•蝴蝶•剑》突破了类型小说的范畴。何以至此?无疑是由古龙的认知水平和写作能力决定的。在“类型化”方面,金庸、古龙之外黄易最为重要,他开辟了几个新的方向,将历史、科幻、玄幻、穿越等和武侠融合在一起,是武侠类型化的又一个高峰。即此而论,黄易可与金、古并列为武侠三大家。)

老叶的文章暂且放开,这段时间断续在看古龙的《大人物》——实际是用百度APP的语音听,以节约用眼。选用古龙武侠网整理的古龙全集,比较接近古龙的原本而非删节版,网站在版本收集和校对方面颇费了一些心思。第二天(8月4日)下午,在听第26章时忽然有很多想法,有了写评论的冲动。再联想起昨天的经历,在火车上为异国帅哥美女夹持,短暂的旅行即有不同于日常生活的奇特体验,以及看老叶的书(家里书多成灾,挑中此书实属偶然),是一种放逸的状态,而《大人物》则是写一个涉世未深的大小姐的江湖之旅,脱离了她的正常人生轨迹,其间又会发生怎样的故事?

在写评论前照例在网上搜索一番,查看其他人有什么看法。我自己的观点已经有了,这里不妨先交代一下。8月5日上午我还在想:秦歌的原型会是谁?和诸葛青云这个名字是否有关?因为“秦-青,歌-葛”。下午时就有了“答案”——秦歌应该也是古龙。在群里咨询侠友,侠友G回答说:“覃贤茂说是偕音,秦歌-情哥。”我的观点稍后展开,肯定是有理由的,并且不是“每个角色都是作者本人”这样的理由。

关于此书,豆瓣和知乎已有不少网友评论。其中有些很有意思,也很有启发,让我从中受益不少。比如有一篇联系到古龙当时的创作,称其“在风格诙谐和压抑阴暗两种风格作品中反复横跳”,并且引用了《大人物》单行本前的代序《谈“新”与“变”》。其实我首先听的就是这篇代序,但很快就忘了,毕竟我关心的是小说正文,这位网友的引用瞬间就让我明白了古龙的想法。古龙说:“我们若要争取更多的读者,就要想法子要不看武侠小说的人也来看武侠小说,想法子要他们对武侠小说的观念改变。……”怎样“骗”不看武侠的读者来看武侠?或者换句话说,怎样做到所谓的“新”与“变”?

这次古龙把他胖胖的“魔爪”伸向了以往不看武侠的少男少女。这是一个爱做梦的群体(他们还有梦,还会为梦买单),普遍心灵还比较脆弱,古龙为他们量身定制了一个轻松、有趣的故事,一位傻白甜的大小姐,冒险行走江湖、追求爱情、最终得偿所愿的故事。豆瓣有网友写道:“古龙的《大人物》风格近乎侘寂风,文辞和剧情不再求华丽和猎奇,简朴自然,回归本真,这里的主角像是配角,这里的武功像是摆设,这里的江湖像是生活,这里的英雄像是凡人,这里有赶车的大小姐,有矮胖的男一号,有嗜赌的大人物,也有好吃的七个半。古龙试图用《大人物》展示出一个充满烟火气和小心思的底层江湖,没有家国情仇和天外飞仙,只是跟着田思思那对大人物丝丝缕缕无法断绝的痴念,用一个菜鸟的目光,来审视这个我们很熟悉,又很陌生的所谓江湖。”

事实上,古龙在代序里说的很明白,有个读的书并不多,但却不笨的女孩,说她从不看武侠小说,原因是“看不懂”。武侠小说写的是古代的故事,语言古风,还有那些“专业性”很强的术语,是会将一些读者拒之门外的。所以,古龙这部小说就显得生活化、言情化了,情节人物也颇简单(比如只有好人、坏人,和严肃文学故意搞得很复杂是反其道而行之),没那么烧脑。那么为何不直接写言情小说呢?可能的原因是:武侠里可以有言情,言情里却很难有武侠,以武侠为主可以“兼并”言情的地盘。(武侠的难度当然超过言情,且古龙在武侠中的言情秒杀琼瑶之流绰绰有余。)

我开始就是这么认为的,所以我给《大人物》打了四颗星——我更喜欢武侠而非言情。但后来我发现这是上了古龙的套,这部小说轻松、有趣仅是外表给人的感觉,背后却是暗黑和恐怖。正如前位网友列举的,同时期的作品还有《流星•蝴蝶•剑》《欢乐英雄》《剑•花•烟雨江南》《侠名留香(3):桃花传奇》四部,《大人物》的风格其实不是看起来那样单纯。斟酌良久,最终我又给它加了一颗星。

我为何认为秦歌也是古龙?当时我在群里是这么说的:“秦歌代表了古龙真实的一面,而杨凡则是理想化的一面,不知道有没别人也这么看?”

结果侠友H针锋相对道:“秦歌是理想化的一面,杨凡是现实。”

我说:“哈哈,我的看法正好相反。我觉得古龙是故意把自己的相貌平平安在理想化的自我上面,杨凡的行为方式是理性和智慧的,绝不会犯错。但秦歌则有点性情中人,不加节制,又有点大智若愚的味道。用佛洛依德的理论就是杨凡代表超我,秦歌代表自我+本我。”

H继续反对:“我觉得不是这样,事实上每个人的理想都是秦歌那种帅哥(美女),而现实却说明平平淡淡才是真。这是我的理解。”

我说:“那只是古龙的障眼法。如果古龙按照杨凡的行事方式,就会生活得很好;秦歌为了虚荣,生活方式很不健康,古龙自己是知道的,但没法改。所以女孩子(田思思)最后会选杨凡,而非秦歌。”

H说:“所以秦歌是理想化的,杨凡是务实的选择。”

我说:“以往人们把杨凡坐实为古龙,这是不对的,杨凡仅代表他一个方面。而且某些方面不一定能做到,杨凡=理性+智慧+实力,古龙理性不足。看了秦歌,可能就知道古龙赚的钱去哪儿了,基本就是吃喝嫖赌吧。”

H说:“这本书就是写理想与现实的冲突。”

我解释前面“障眼法”的说法:“掩饰秦歌也是古龙自己,当然,这个角色也可能还有其他人的影子。”秦歌更接近自我,却给了他一个帅气的外表。这种掩饰可能是出于精心设计,也可能是无意识之下完成的。

谈话告一段落,我应该没能说服H。我的看法不一定对,各有所见很正常,对于作品如果只有一种诠释,反而不好。秦歌是不是古龙,带着这样的思路再看一遍相关内容就知道;将杨凡等同于古龙,认为这是古龙春风得意时不加掩饰的意淫,可能就跌进他设置的陷阱了,古龙这个大头鬼应该不会这么浅薄吧。以往有个疑惑,如果杨凡是古龙自己,为何面目反而不清——至少不如秦歌那么形象丰满(也更能打动人心)?将他视为古龙的超我,可能就容易理解了。书中给了秦歌一个不错的结局,并且让他和田心在一起,不是随意的拉郎配,聪明的田心可以帮助秦歌安排好生活。古龙自己也需要这样一个能够“管住”他的女人。

故事的开始,是对英雄少年秦歌竭尽夸张的描写。古龙是玩梗的高手,果不其然,秦歌四上虎丘、挨了三百二十四刀、除去江南七虎,不是为了逞英雄,而是因为他的心上人因江南七虎而死,这样一个重情重义的少年怎能不让人爱慕?(不是单纯的慕强。)于是田思思大小姐就带着贴身丫鬟田心离家出走了,她们要去遥远的江南,寻找心目中的大人物。

接下来发生了很多“令人连做梦都想不到”的事,当田大小姐的全部行李被车夫席卷而去,被冒牌的赵老大骗去首饰时还觉得有趣、好玩,但等到两人被正牌的赵老大卖去妓院后,就有点笑不出来了。如果田思思不是奇货可居,那么红衣女就是她的下场;如果没有杨凡这个童话里才有的人物,那么她就会嫁给柳风骨,在失去价值后被消失。这才是真实的江湖,也许这才是古龙真正想要给读者看的。

本书是古龙金句“爱笑的女孩,运气都不会太差”的出处,这在书中又是古龙的谎言,事实是,田大小姐自离家出走后即陷入一个接一个的圈套,完全靠男主的暗中保护才能活着。这是一个多么可怕的江湖,可谓轻松有趣其表,暗黑恐怖其里。显然,这个江湖不过是对现实世界的隐喻,就像金庸用《笑傲江湖》里的帮派争斗来隐喻现实政治一样——区别可能在于语言、表现方式是否现代,以及双方所处的环境宽松与否。

这个江湖大概来自古龙在底层摸爬滚打时的切身体会,和功成名就之后(彼时古龙已成为大人物)上层社会在他大脑中的映像(正如某位豆瓣网友的短评:凡人都会去追随“大人物”,但是这些站在食物链顶端的“大人物”,为达目的不择手段。因为对“大人物”来说“顶端”没有神圣,只有追逐利益的肮脏手段和得到胜利的结果);当然,也可能只是他的虚构。这里大可以引用萨特“他人即地狱”之类的名言,再掉一把书袋,以显示古龙的某种根深蒂固的不安全感。但事实可能是华人社会独有的现象,人们浸淫于《孙子兵法》《三十六计》之类的权谋兵书,尤其是法家的黑暗哲学形成的东方特色的专制主义,人人皆深受其害。

且看古龙是怎样吸引那些不关心宏大叙事、专注简单细节的“小确幸”们。不妨引用两段豆瓣网友的短评:“从开篇小姐丫鬟一捧一逗开始,全书古龙式的台词就有点往相声上发展了”,“反转确实很精彩……前面的情节比较寡淡,但就像引诱的诱饵,在平淡无奇中诱人深入”,感觉像是布好了地雷,然后将不明真相的群众引入雷区。真假赵老大,雌雄同体、邪淫的王大娘,外表迷人、不乏幽默风趣但为虎作伥的张好儿,噩梦一般的葛先生……还有主角田大小姐,居然一刀捅死了书中唯一流露出真心喜欢她的奇奇,杀了也就杀了,好像很快就忘了这回事(可参考戏雪《古龙全读》,她对田思思的分析不错,还有秦歌大笑表情的把握,比较细致到位)。幸好古龙的雷埋得比较深,通常不会爆炸并给小确幸们留下心理阴影。少年看金庸,中年看古龙,少年看古龙体会没有那么深,古龙的“雷”是为中年人准备的。那么古龙究竟想要做什么?将不看武侠的小确幸们吸引过来看武侠,有什么意义?武侠能带给他们什么?如果为了赚钱,大可不必用漫长、相对来说乏味的对话来代替具体生动的描写。

最近一期的《三联生活周刊》封面故事为“讲述南方”,其中一些关于南方作家的篇章,让我联想到武侠写作面临的相似问题。我们可以说地域的即世界的,但地域的写作并不必然能引起世界或外界的关注,例如海南本地的文学圈子,谁的作品能跨越琼州海峡被广州地区的读者看到,就已是成功的作品,要想北上,进入更主流的文学圈子,对海南作者来说遥远得很。《天涯》杂志主编林森创作了长篇小说《岛》,他想写的故事是“探讨命运与存在的问题,每个人都要直面自己内心深处的孤独与痛苦,而在小岛上,岛与海洋的关系将这种孤独不断放大,甚至大到成为生命中唯一的课题”。其中原因不言而喻。

武侠小说的“专业化”(或类型化)类似现代小说的地域化,吸引一部分人,也会挡住一部分人。武侠小说也有超越专业化的东西,事实上它的读者分布极为广泛,这表明其中有不局限于武侠的内容。但以严肃文学人士的眼光看,这种普遍性的东西并不多,且格调较为低下——可能也就比种马式的意淫好一点而已,其中体现的中国传统文化既不真切也不高明;武侠小说过于虚假、浅薄,缺乏文学的真实性和深刻性。武侠小说的这点比较要命,正统的文学界根本不承认你是文学,充其量只是一种娱乐性较强的读物罢了,你和其他的类型小说没什么不同,甚至还不如侦探、推理等类型小说名正言顺,人家可是“世界性”的。

可想而知,古龙面临的困难和偏见其实远要超过地域作家,后者并不需要挑战并改变人们的固有观念。首先是不写什么,不怎样写,然后是写什么,怎样写。就像提高三级片的艺术性,能否先把衣服穿起来——至少不要动辄裸露,然后再谈表演?这样虽然会失去部分吸引力,但也能赢得那些对审美要求比较高的观众欣赏。古龙看似讨巧的对话就是一种替代方法,一方面减弱武侠小说的类型特征,另一方面更多、更自由地表达自己的思想、理念。(有时类型化和现代化不是此消彼长,而是糅合在一起,其中之一起主导和统摄作用。)

当然古龙不会转而去写现代小说,他需要一种有吸引力的表达方式。作家可以选择不同的形式表现他的思想,他的思想内核通常是不变的,问题往往在于有没人看,所以具体的形式也很重要。完全可以用独具个性的语言、塑造有魅力的人物、构思精巧的情节来吸引读者。显然,武侠小说想要写好需要长期的学习、积累才行,古龙已经具备这个能力,在此基础上进行的创造某种意义上要更高级些。豆瓣某网友建议本书成为国家反诈中心指定教材,古龙的用意当然不止于此,古龙要写人性,人性的善恶和复杂(譬如光明一定能战胜黑暗?主角一定代表正义?),又借秦歌之口说出自己“对朋友,对孤独,酒和偶像的看法”,“很深刻,很沧桑”(豆瓣网友语),值得仔细咀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