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
据说男人最感兴趣的就是性与政治,除非他已经不再是一个男人。古龙是一个极为自负的文人,对此自当不例外。然而在当时的台湾,国民党当局出于统治的需要,在文化、思想方面加强了控制,先后发布“戒严令”、修改“出版法”,当局可以随时假借“违禁”的名义而入人于罪,故作家噤若寒蝉,不敢发声(林保淳《台湾查禁武侠小说之“暴雨专案”始末探析》)。1959年底更有“警总”推动成立的专门针对武侠小说的“暴雨项目”,次年2月15日实施,于全省各地同步取缔所谓“共匪武侠小说”,连续三天,许多武侠小说出租店几乎“架上无存书”。
“暴雨项目”实际针对香港金庸、梁羽生等人的作品,虽然台湾武侠作家不在查禁之列,其创作则不能不受到影响。诚如林保淳教授所言:“在‘暴雨’狂扫之下,多数作家因惧文字贾祸,皆避免以历史兴亡为故事背景,转而驰骋想象,翻空进入一个‘不知今夕是何年’的迷离幻境,乃使其创作取向朝着纯虚拟的江湖世界偏枯发展,而自限于武林情仇、夺宝争霸的窠臼之中,乐此不疲。”
“在斧钺森森的环伺之下”(林保淳语),台湾作家之自我审查、阉割可想而知,可谓戴着脚镣跳舞。尽管如此,在武侠小说中运用隐喻等手法加以影射,仍然是可能的,这需要我们稍微花点心思去考察、辨别。我曾在2010年写过几篇古龙小说的评论,其中涉及到这点,在《大人物》中,似乎也有某些迹象。本节的讨论并不局限于政治内容,而是试图探讨古龙与之有关的思想。
先引一段豆瓣网友的点评:“印象中,这是古龙第二次在书中提到‘阶级’议题。一方面,女主角富家女田思思在经历种种尔虞我诈、大起大落之际,醒悟到寻常百姓家的生活比以往自己的奢靡空虚的生活更加充实,更加可贵;一方面,古龙却借秦歌之口默认了所谓芸芸众生不论穷通,只要自己选择脚踏实地地奋斗,起点是一样的。但现实正好与此相反。不过,考虑到时代条件和环境差异,读者也不能苛求20世纪港台小说家对阶级议题有什么严肃深刻的认识。读古龙小说,无非求得一夜良宵里的精神愉悦罢了,《大人物》做得不错。”
在第18章中秦歌装傻充愣,不知道张子房、朱亥是谁;下一章私下向田思思解释,这么做的原因是让别人崇拜他,因为他们做不到“拼命地打架,拼命地赌钱,拼命地喝酒”,这可以对照古龙的吃喝嫖赌(一个人写了近两千万字的小说,而且名作如林,这个人私下里是不是很努力、很拼命?他需不需要学习其他作家的经验,对各种写作技巧了如指掌,才能写出有吸引力的作品?你相信他完全无法自控,每天都在吃喝嫖赌,就像他展现的那样?那时候还没有电脑呢,写作真不是那么容易的事,可想而知,这个人的意志该有多强大、坚韧);第20章秦歌继续解释为何他是一个很受欢迎的英雄,“重要的是,他们知道我对他们没有威胁,因为我只不过是个很粗鲁,很冲动,但却不太懂事的莽汉,和他们一点利害关系也没有”,“他们喜欢我,欢迎我,有时就好像戏迷们喜欢一个成名的戏子一样,绝不会和他们本身的利益发生冲突”,将这个理由拓展开去,像古龙这样一个大文人,非但不懂政治,而且对政治“一点都不感兴趣”,对当局来说岂非是件好事?——我们姑且不论在这样一本写给少男少女的作品中大谈阶级是否合适。
此外该网友似乎认为古龙的思想偏向左派的平等,但据第25章田思思与秦歌的对话,情况应该正好相反——考虑到秦歌其实就是古龙本人。不妨抄录这段对话如下:
田思思笑了,道:“想不到做和尚也像做官一样,还要分那么多阶级。”
秦歌道:“人本来就应该有阶级。”
田思思道:“但我却认为每个人都应该是同样平等的。否则就不公平。”
秦歌道:“好,我问你,一个人若是又笨又懒,一天到晚除了吃饭睡觉外,什么事都不做,他会变成个什么样的人?”
田思思道:“要饭的。”
秦歌道:“还有另外一个人,又勤俭,又聪明,又肯上进,他是不是也会做要饭的?”
田思思道:“当然不会。”
秦歌道:“为什么有人做要饭的?有人活得很舒服呢?”
田思思道:“因为有的人笨,有的人聪明,有的人勤快,有的人懒。”
秦歌道:“这样子是不是很公平?”
田思思释然道:“很公平。”
秦歌道:“人,是不是应该有阶级?”
田思思道:“是。”
秦歌道:“每个人站着的地方,本来都是平等的,只看你肯不肯往上爬,你若站在那里乘风凉,看着别人爬得满头大汗,等别人爬上去之后,再说这世界不平等,不公平,那才是真正的不公平。”
他慢慢地接着道:“假如每个人都能明白这道理,世上就不会有那么多仇恨和痛苦存在。”
田思思凝视着他,忽然轻轻叹了口气,道:“我忽然发现你讲话越来越像一个人了。”
显然,田思思最后说的这个人就是杨凡,这表明秦、杨的价值观是一致的,为二人合作之伏笔,另外明面上杨凡就是古龙,也证明此即古龙自己的想法,这个想法当然偏向于右派。就此而言,古龙和金庸、梁羽生等倾向左派的作家自是大为不同。
在古龙本书创造的奇奇怪怪的人物中,我首先注意到的是疑似雌雄同体的王大娘,不禁感慨古龙甚是前卫——也可能与他经常出入某些场所有关,肯定会有这样的人。这类被当代西方左派奉为至宝,可以归于LGBT政治正确的“人上人”,在古龙笔下好像都不是啥好鸟。王大娘的事迹包括买卖妇女、逼良为娼、用药物将奇奇这样的人变成猩猩一样的恐怖打手、帮助大反派柳风骨为非作歹,可谓邪恶已极。当然,在古龙的时代,政客们对LGBT群体的推崇尚未露出端倪。选举政治的一个弊端在于,为了选票,政客们(以及他们勾结的资本家、豢养的文人)总是要在人们幸福的生活中投放炸弹,让他们彼此对立、伤害。改变本民族的基因,改变人们的性别,鼓励人们放纵、吸毒、暴力,都成了有利可图的事。
“大男子主义”是古龙的底色,也是其为人所诟病的一点。有豆瓣网友发表短评:“杨凡作为大师化身从出身到人设都完美,所以能治好田大小姐的外貌协会,只是加重了她的‘慕强’终极梦想。”在杨凡的悉心调教下,田大小姐的“慕强”心理究竟是治愈还是加重了?在古龙笔下,究竟有没有新时代的独立女性?杨凡不是真的平凡,而是相貌普通但实力强大(包括心力),古龙的“大男子主义”不合女权者的胃口,但很可能是幸福生活的真谛。男人必须足够强,必须“征服”女人,不然生活会是一地鸡毛……尤其是女权主义兴起之后,如果男人不行,他们的生活将会很悲催。
我一直怀疑,“女权主义”就是政客们的一个阴谋,在人群中制造分裂性的议题,从中获利,为此不惜摧毁家庭,挑起性别战争。只不过现在,女权的风光已经让位给LGBT了。男女本来就是平等、协作和互利的,所谓的“大男子主义”并非男人要高于女人,只是在某些方面男人要强过女人,然后被放大了而已,没有考虑到另外一些方面,女人是要强过男人的。事实上,这些具体的方面也不绝对,和每个人的实际情况有关。当社会把那些旧的习俗革新之后,就不再是问题了。男女之间的关系应该是相互理解、尊重、体贴和包容,相互扶持、成就。所以,田大小姐是否“慕强”还重要吗,或者说田大小姐就没有她很强的地方?(但如果把田大小姐和杨凡的性别对换一下,这个故事就没法看了。)田大小姐在这过程中理解了很多事,包括对男人的理解,就已经成长了很多。
光明与黑暗、正义与邪恶的对决,则是古龙笔下永恒的主题,而具体如何实现,古龙在他极具启发性和实操性的小说中亦有诸多之思考。在本书中,杨凡作为山流组织的首脑,直入虎穴,打入到对方的内部,最终制造出可以剪灭对手的局势(如果要增加故事的复杂性,七海也可以渗透进山流。另外“山流”之名可能得自山口组,“七海”查了一下,好像日语中有这种说法,即七大洋。台湾受日本文化影响,古龙对这些应该熟悉)。很自然地,就让人联想到古龙的另一部杰作《白玉老虎》,里面大风堂不但有一个叫“西施”的男性间谍,连主角赵无忌都要深入到唐门做卧底,这是何等的大智大勇?这并非古龙的意淫,现实中是成立的,比如台湾国民党威权统治的结束,固然有蒋经国的功劳,其接班人李登辉的作用也不容忽视,观李氏所为,就是一个潜伏在国民党内部的“奸细”。“辉伯”如今已驾鹤西去,有谁知他当年看不看古龙的小说?
六
快结束时不妨再聊聊叶洪生先生。侠友G认为他是武侠评论第一人,他说:“但有意思的是,研究金庸的那帮人,根本不把老叶当回事,是从心里不把他当回事。这倒不单纯是因为他批评过金庸,我想研究金庸的人不至于都这么狭隘,应该有很大一部分人,对老叶的研究根本提不起兴趣。这可以理解,研究金庸的那些人,一个个眼睛长在头顶上,除了金庸他们在乎谁啊。你叶洪生研究司马翎、卧龙生、诸葛青云,这些人本身都啥也不是,你还能在垃圾堆里捡到金条啊。——我是以他们视角说的。所以《台湾武侠小说发展史》在他们眼中基本也没啥价值。”
我以前对叶先生当然是久仰大名的,但看了他的《论剑》后却有所保留,甚至很怀疑了。这大概因为我是古龙粉丝的缘故,我在群里如是评价:“既没有鉴赏能力,也没有学养可言,可能也就文字功夫还行吧。”
侠友H立刻反驳:“我觉得你说的不对,我读了《论剑》和《台湾武侠小说发展史》,其实《发展史》对古龙的观点已经改变很多了。你仔细读读就会发现,观点鲜明的还是《发展史》,林保淳的《台湾武侠小说史》当资料还不错,观点上比《发展史》差得多。林保淳教授一直偏中庸,中庸好不好?当然好,但也决定了上限不会太高。叶洪生就胜在文风犀利,如果他的文风是陈墨那种,他根本出不了名。《发展史》还是叶的贡献更大。(《台湾武侠小说发展史》为叶、林合著。)”
叶的犀利让一些人反感,比如金庸、温瑞安小说的爱好者,但他的好处可能也在于此。我意识到自己的偏激,于是修正前面的观点:“其实叶洪生的问题可能在于涉及面太广,不可能在每个作家身上都研究很深;他能研究这么多人是他的长处,别人不好比。所以专门研究某位作家的人超越他一点也不稀奇,如果超不过反倒是问题了。”
H说:“那是,这是显而易见的。那么多古龙研究者,要没几个超过他的,那当真是古龙迷的悲哀。叶洪生《发展史》里很多版本的东西是有谬误的,本来期待他修订的,但感觉不太可能了。”
这时候G说:“老叶如果写本《司马翎评论集》,必然可以传世,可惜了。”
我说:“嗯,会有人写的,不过他的《发展史》已经传世了。”
毋庸置疑,叶先生是成功者,凭借武侠评论和对台湾武侠史的熟稔留名了。当然,对于所谓的“传世”也无需执著,古龙经常在小说中表达这样的观点,只要有过生命的精彩,就足矣。
网友远行客说莎士比亚的学问并不高深,他的同时代人嘲讽他写古罗马、希腊经常犯学术错误,因为他没有严格的大学教育,是“小镇读书人”。叶先生在《论剑》中对金庸的作品颇多指摘,盖与此相类。有种观点认为,对文学虚构作品过度考据不太合适,毕竟不是论文,但从另一方面讲,这些指摘者的存在其实很重要,不然人们会热衷于造神。
错就是错,对就是对,只是说不能因为存在错误就否定其价值。类似电脑程序中的bug,有bug,程序很多时候也能运行,但不能说bug不存在,或不让指出。一般来说对于虚构作品问题不大,而非虚构则不然,尽管读者也能从中获得某种审美体验。当年余秋雨写文化散文,就几乎是神一样的存在,一时间洛阳纸贵,包括性工作者也甚是青睐他的作品。结果被金文明等人批驳得体无完肤,反观那些大学者们碍于面子或其他,不去批评纠错,遂使“谬种流传”。叶先生的批评,对于金庸作品的评析固然有益,其于古龙又何尝不是如此?——这么说并非因为叶先生批评金庸“更狠”的缘故。
七
为了点题,我必须要编一段故事,确切地说,是我在梦中和某位朋友之间的一次交流。这个梦的地点是在杭州西湖,时间是冬天晚上,大雪三日已停。我和友人一道乘小舟,带着火炉、酒菜,前往湖心亭赏雪。湖中人、鸟踪迹全无,天、云、山、水混为白茫茫一片,唯能根据导航信号寻找湖心亭所在。舟中炉火正旺,酒酣之际脱去外套,彼此几乎坦诚相见。
友人忽然问我:“听说你想做一个作家?”
我回答道:“嗯。”
友人又问:“那你欣赏的作家中的大人物——或者说伟大作家——是谁?是托尔斯泰,还是陀思妥耶夫斯基?”
我道:“不是他们,我一向不太喜欢俄国作家。”
友人道:“其他国家呢?比如英国的狄更斯?法国的福楼拜?”
我道:“他们写的东西很好,但还不是我特别欣赏的。”
友人道:“那卡夫卡呢?据说他是西方现代主义文学的先驱和大师……还有马尔克斯,他岂非也是很多作家心目中的大人物?”
我道:“我可能必须得说欣赏他们,否则——你懂的,但现在我并不想提这些人,包括那些特别深沉,冲着诺贝尔文学奖等奖项写作的人。”
友人道:“为什么?”
我举起酒,注视着他,目光深邃如湖水,痴痴道:“因为我已找到了一个真正的大人物,在我心里,天下已没有比他更大的大人物。”
友人故意眨了眨眼,又摸了摸胡子,道:“这个人是谁?”
我一饮而尽,放下酒杯,一字一句道:“就是你,你这个大头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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