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费勇、钟晓毅

性格就是命运。

在恶毒的土壤上,

能不能开出美丽的人性之花?

据说有人喜欢古龙,不许别人说“古大侠”半个不字。

我们的周围也有朋友,写文章的时候就用“小李飞刀”、“中原一点红”的笔名,甚至行文风格也偷师古龙。弄得不知情的读者纷纷打听其出处,明眼的读者自然就会心微笑。

没有读古龙之前,你可能不会理解这种偏执。读了古龙之后,你也许会像他们一样,想一睹为快,读尽所有作品,并视为平生快事。

在某一层次上,古龙和其他的武侠小说作家并无不同,他们都是“讲故事的人”,进一步说是讲武侠——传奇故事的人,他们的故事讲得极为曲折而多悬念,紧张而动人,所以能吸引人读下去。可以说这是一种纯粹的以娱乐为目的的游戏。

至于故事中离奇之处多多,不必尽信,而又不能不信。

哪一部武侠小说不是胡编乱造甚至是胡说八道的?不胡编乱造哪来的什么武侠?而不胡说八道,又哪来的传奇呢、这本来就是游戏么!

参加到这游戏的另一方一即我们这些读者,也就不要硬着头皮寻找什么教育意义,也不必老学究似的考证什么历史依据了。就欣赏它那曲折多变出乎意料的故事吧,就体味那江湖世界的波澜壮阔吧。用不着皱眉头,动脑子,作沉思状的。

初看,都是刀光剑影,血雨腥风,细细地品味,又都有自己特殊的味道,一如《绝代双骄》的格局:

《绝代双骄》表面架构叙述的是了一个江湖大阴谋:

江湖中大名鼎鼎的“移花接玉,神鬼莫敌”的移花宫宫主,为了复仇,把情敌的双生子分开。一个脸上带着她“赐予”的伤痕,让人抱进了恶人谷抚养,一个被她带回了移花宫养大。她千方百计要让这对互不知情的双生子决斗,非要一个死在另一个手里,兄弟残杀,才能泄她心头之愤。

整出“戏”都是由她导演的。一直到将要幕落,胜利的微笑都一直挂在她已被仇恨扭曲的脸上。但幕一落上,她却笑不出了,正义终于战胜了邪恶。

但深层的内质里,古龙不是一味地传奇与讲故事,而是不断地写人与求美。

所以,《绝代双骄》最动人的地方正是在其人而非其事,在于其人情、人性、人生,在于其生存、生活、生命……

等等复杂万状掩映多姿的故事里。

江小鱼为什么是这样的人?花无缺为什么又是那样的人?

移花宫主为仇恨所役固不足道,绝代英雄燕南天为什么也被复仇之火焰蒙蔽了双眼?

古龙都一一做了展示与回答。

有人说,古龙作品最好的要数《楚留香传奇》。但我们却要说,在抒发对生命、人生、人性及至“国民性”或“民族性”等等的感悟和情怀方面,《绝代双骄》最令人信大侠并没有一个成长的过程,他一出场就是人所共仰,到结束依然是众望所归。

有硬塞过来,非要你接受的感觉。

江小鱼就不同了,他由襁褓中的小婴儿长成为一个大小伙子,又是由恶人谷的恶人们抚养长大的,其间经历了多少磨难,我们可想而知。所以,他后来所作的一切恶作剧,我们大可理解。而他居然还有那么一颗温情、柔软、善良的心,我们当然会有着意外的惊喜。

你可以不相信,小鱼儿五岁不到的时候,杜杀将他关在一个小屋子里,让他要杀一条狗。门打开,狗死了,他还活着。再把门关上,里面的不是狗而是狼了,小鱼儿依然活着,狼却死了。

你也可以不相信,把几种毒掺草配到一起,就可以提炼出一种极厉害的麻痹药,刹那间就可以令人全身麻痹,呼吸停止,和死人无异。小鱼儿就是利用这种毒药装死、骗出移花宫主埋藏了十七年的隐秘,而把整个阴谋戳穿的;“但你一定会相信它的“艺术真实”或“哲学真实”。

某些高人雅士对武侠小说不屑一顾,或以为粗陋,或以为通俗、或以为虚假。

一般的武侠小说确实也存在着这些情况。

正如陈墨所说:“一种情况是主人公不仅善恶分明,正邪清楚,侠与恶鲜明对立,而且这些人物简直就是某一种概念的化身,让人一看就知,了无深趣。另一种情况是根本没有什么人物性格,只是追求一种离奇古怪荒诞不经甚而漏洞百出更甚至于低级下流的故事或传奇。武侠小说之被人轻视也与此有关。更多的则是以上两种情况的合二为一,把一些概念公式般的人物和一些胡编乱造的故事拼凑在一起。古龙小说中也不乏这样的作品。”

只不过《绝代双骄》绝不是这种二合一的东西。

这部作品一开始就出人物出性格,而且绝对统帅了故事。虽然它的故事一样有诸如紧张、曲折、悬念:起伏、跌宕,武功打斗,行侠仗义,乃至报仇雪恨,情爱缠绵等武侠小说必不可少的要素,但这些都是按照人物性格的发展需要及其可能性、必然性等等去设置的,而他们之所以这样想,这样做,而不是那样想,那样做,又是由他们的生活经历和由这种生活经历所绞结出来的人主观、价值观所造成的。

小鱼儿之为小鱼儿,是因为他是在恶人谷长大的,而抚养他的那几个恶人,采取的又是那么一种奇特的方式:一个月跟着一个人,完了又再轮着来。

那位“血手”杜杀,脸上从来没有笑容;“笑里藏刀”哈哈儿却整天大笑不已;那位“半人半鬼”的阴九幽最阴恻恻;那位“不吃人头”的李大嘴嗜吃人肉;那位“半男半女”的屠娇娇最为难测…••他们抚养这个小婴儿,也不是出于人道精神,而是因为他们被仇人逼到了恶人谷,心有不甘,想合他们之力,把这个不幸落在他们手中的小婴儿,调教成世界上最恶的恶人,再让他到江湖上去兴风作浪,为他们出一口恶气。

小鱼儿就是在这种环境下长大的。你把他想象成什么坏样子都不过分。要不,他还能是什么样?

但古龙的高明之处也在这里,他偏偏不让你往“坏”的路子去想。这不仅仅因为恶人谷里还有一个万春流,这位不苟言笑却还未混良心的医圣,而是小鱼儿本就是一片漆黑的世界里的一缕光明。还因为古龙很相信“人之初,性本善”,或者说,他很同意“龙生龙,凤生凤,老鼠的儿子会打洞。”

他曾经说过:

人性并不仅仅是愤怒、仇恨、悲哀、恐惧,其中也包括了爱与友情,慷慨与侠义,幽默与同情。

我们为什么要特别着重其中丑恶的一面?

说得非常之对。

因此,在《绝代双骄》中,我们也看到了许多仇杀,许多贪嗔怨毒,许多无良劣行。但我们也看到,人性的善良之光总是不绝如缕,最后终于汇成满天霞彩,照耀着每个愿意在阳光下生活的人。

小鱼儿也“坏”,他的“鬼心思”特别多,他对抚养他长大的人,也动“坏心眼”:他向屠娇娇要一包臭药揣在身上,以防爱吃人肉的李大嘴整天嗅他;一转头,他又从李大嘴那里端了一碗“红烧肉”给屠娇娇,弄得她足足吐了半个时辰,也足足有一天不想吃饭。

这边厢,杜杀把他关在屋子里和一只猛虎在一起,他竟然能躲过猛虎,骗得杜杀开了门,把猛虎再,“送回”给杜杀,使杜杀能站起来的时候,半边身子已成了血葫芦般。

那边厢,他笑得像个天使,还拼命地拍杜杀的“马屁”,弄得社杀只能冷冷地望着他,久久没有说话。面对小鱼儿的狡猾他简直已说不出话。

最后,弄得这几个恶人都怕了他,只得每个都给了他一些“好处”,把他“请”出了恶人谷。

连恶人们都“头疼”的人,出到江湖之后会怎么样了,是否如哈哈儿所说的:“哈哈,江湖中的各位朋友们……黑道的朋友们,白道的朋友们,山上的朋友们,水里的朋友们,你们受罪的日子到了。”

出道了的小鱼儿,确实做了许多让人头疼不已的事,但说到底他还是个人,一个“远看不是个好人,近看还是个好人”的人,平凡却又带有传奇色彩的人。

反而是初出江湖的花无缺,过于十全十美了,倒不像“人”了。

人总是软弱的,总是有弱点的,也正因为如此,所以人才是人。

花无缺却只有“优点”我们来看一看他的出场:

灯光下,只见这少年最多也不过只有十三、四岁年纪,但他的武功,他的出手,已非这许多武林一流高手所能梦想。他穿着的也不过只是件普普通通的白麻衣衫,但那种华贵的气质,已非世上任何锦衣玉带的公子能及。

他说的话总是那么谦恭,那么有札,但这情况却像是个天生谦和的主人向奴仆客气。主人虽是出自本意,奴仆受了却甚是不安–一有种人天生出就是仿佛应当骄傲的。他纵然将傲气藏在心里,他纵觉骄做不对,但别人却觉得他骄傲乃是天经地义,理所当然之事。

他面上的笑容虽是那么平和而亲切,但别人仍觉得他高高在上,他对别人如此谦恭亲切,别人反觉难受得很。

这种“人”当然难以亲近,他也不屑与人亲近。他是那种如同在密封罐头般的环境中长大的人,最亲近的人又是那个被仇恨扭曲了心肠的冷血无情的移花宫主。他成为这样的人也是毫不奇怪的了。

环境在某一个程度上,确能牵制与主宰人的情感,甚至是人的一生。

而性格就是命运。

这命题当然已是历史悠久。古希腊之时已被人反复确证。古龙在《绝代双骄》里,只不过是重新印证一下罢了。

何况,古龙的最终目的并不是“老生常谈”。他所要认真表达的是人性的方向感与善良的峰顶。

在罪恶的,仇恨的,怨毒的土壤里,能不能开出美丽的人性之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