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陈晓林

躲在暗处的敌人、不断扩大的阴霾、纷至沓来的危机……在在都构成了对楚留香一行的强大压力与威胁。可是,楚留香等人的斗志反而更为高昂,信心也更为坚定。在保护龟兹国王及琵琶公主的过程中,他们发现:诸多线索指向于同一的根源,篡夺了龟兹王朝的外来势力,事实上也正是想要置他们于死地的同一批人物。于是,沙漠上一个王朝的兴废沧桑,在顷刻间“转化”为江湖中人与人之间的恩怨情仇,也就自有其互相对映的内在思路可循了。

循着这条互相对映的内在理路追索下去,整个故事在构思与布局上的“突破”性枢纽也就呼之欲出。女儿之身的黑珍珠邀约苏蓉蓉等进入大漠,只为了让楚留香着急(更重要的当然是引楚留香来见她),毫无恶意;一直躲在暗处对付楚留香等人的那股势力,根本与黑珍珠无关,而是“妙僧”无花与南宫灵的生母,华山剑派的一代女剑客李琦;如今她不但早已化名为“石观音”,而且一面以龟兹王妃的身分与楚留香等人周旋,一面则暗中操纵了龟兹王国的政变。(6)

于是,诈死逃生、潜入沙漠的“妙僧”无花一心一意要对付楚留香,石观音也将楚留香视为心腹大患的原因,不言可喻。天枫十四郎与李琦的一段悲剧恋情,后遗影响竟然一至于斯。

到了图穷匕现的时刻,楚留香不得不与石观音放手一搏。耽溺于自恋情结的石观音武功之高,回非楚留香可以匹敌;然而,楚留香在千钧一发之际,猝然出招击碎了石观音日日持以自照容颜、自映绝色的铜镜,使得石观音在“形象”破灭之余,愤而吞药,奄然物化。古龙藉由这一幕石观音从自恋到自绝的场景,表述了一种红颜已逝、恩仇俱泯的悲悯情愫,从而使得整个故事“超越”了权位争夺、反复寻仇及正邪对立的格局,而隐隐点出与前一个故事交互呼应的禅理与禅意。

当光复故土的龟兹国王邀楚留香等人以贵宾身分到该国一游时,楚留香婉言辞谢,自是意料中事;可是,对美丽娇柔的琵琶公主,也采取“翻恐情多误美人”的割舍态度,便与楚留香一向倜傥潇洒的作风不符了。或许,一个合理的解释是:在目睹了石观音损亡时,红颜顷刻变为白骨的景象之后,楚留香在心灵中也“超越”了对男女情恋随时跃跃欲试的躁动性格。(7)

于是,当大沙漠上一连串怵目惊心的斗智斗力事件终告结束,楚留香、胡铁花、姬冰雁踏上归程之际,他们不啻已亲历了王位虚幻、红颜易逝的尘世烟云与人生试炼,而使自己的心灵境界较前提升了一层。

当然,由于黑珍珠与苏蓉蓉、李红袖、宋甜儿始终未曾现身,楚留香还必须继续追寻她们的下落。又由于在与石观音斗争的过程中,“画眉鸟”公开市恩协助,但既不愿露面,其身份也讳莫如深,俨然给楚留香等人留下了一个哑谜;所以,回程中的楚留香在心灵境界上虽大有提升,在现实处境上却分明面临着另一波挑战。

本系列的第三部作品<画眉鸟>,主要的内容即是建构在楚留香对这一波挑战的回应,以及由此而衍发的诸般恩怨情仇之上。“画眉鸟”的身分固然是一悬疑,而纵使柳无眉即是“画眉鸟”的事实已经昭然若揭;但她与身为武林第一世家少主人的夫婿李玉函何以非置楚留香于死地不可,亦仍是深具戏剧张力的另一悬疑。

而真相逐渐呈现之后,楚留香却又不得不为她而与神水宫的“水母”阴姬正面对敌,从而将神水宫中的种种诡异情事,包括伦常的惨变、畸恋的杀机,乃至同性恋、双性恋的纠结,亦引入到故事结构之中。

因此,将悬疑小说、惊悚小说、言情小说的基本要素,与武侠小说的叙事模式加以“结合”,作为这合作品的主轴;古龙以行云流水般的语调娓娓道来,跌宕有致,收放自如,表现出他在创作成熟期左右逢源、触处成趣的姿采与魅力。

将悬疑、惊悚、言情、武侠的要素结合之后,古龙再透过叙事技巧的连缀与点染使之一一“转化”为故事情节的有机组成部分。

从李王函、柳无眉以阴毒绝伦的“暴雨黎花钉”暗算楚留香,胡铁花不慎中毒之后反持“暴雨黎花钉”吓退来犯的黑衣人,直到李玉函在地室中再以这套暗器对准苏蓉蓉她们来威胁楚留香,而楚留香在谈笑间解除了这项威胁……,仅以与“暴雨黎花钉”有关的情节,便可看出古龙将这些要素予以巧妙的“转化”,使其滋生新意、且为己所用的才华与功力。(8)

楚留香与帅一帆在“陆羽茶井”畔的剑道之搏,以及在“拥翠山庄”中陷身七大剑客的剑阵,却能屡屡出奇致胜;相关的描述,虽是承袭武林小说的普遍叙事模式而来,但经古龙的“转化”处理,也均已脱出刻板巢臼,令人兴味盎然。

这部作品在情节推演上的“突破”之处,则主要表现于楚留香与奋相关对手的互动方面。楚留香一再对李玉函手下留情,乃至在剑阵中反遭李玉函击伤,已无力抵挡七大高手的狙杀之际,愤然出面阻止者,竟是众人以为必欲取楚留香性命的“拥翠山庄”老主人李观鱼。(9)

及至楚留香已掌握全局,李玉函、柳无眉俯首认罪,此时愿为柳无眉出头向号称天下第一高手的“水母”阴姬力争者,竟是一再遭到他夫妇二人陷害、栽诬与暗杀的楚留香。显然,以吊诡的、辩证的方式抒写江湖道义的本质及人性向善的潜能,是古龙透过这部作品所展示的“突破”。

当然,环绕着神水宫的种种神秘传闻与诡异情事,乍看之下似属荒诞不经,但随着情节的推展,却又逐一豁然开朗,予人以合情合理之感,实也展示了古龙在叙事风格上的一项突破。

不但如此,在这部作品中,古龙还一再在情节转折的重要关头,以楚留香所表现的悲悯情怀,来隐喻人性具有不断自我提升、自我完善的“超越”意向。对于柳无眉的悲悯固然如此;即使在察知“水母”阴姬与其情人“雄娘子”的畸恋,与其女弟子宫南燕的同性恋,以及由此而衍生的一连串对阴姬极为不利的悲剧事件之后,楚留香非但未利用来对付阴姬,反而一再设法安抚她的情绪。

明知阴姬的神智恢复冷静之后,其累积数十年的绝世神功实非自己所能抗衡,楚留香仍只视她为一个值得悲悯的女性,而不愿乘虚进击。甚至,在最后决战时刻,楚留香已以“死亡之吻”迫使阴姬窒息,眼看胜利在即,只因不忍见阴姬垂死落泪的悲哀神情,而宁可网开一面,不惜自陷危境。(10)这种在生死交关的“极限情境”中,兀自心存仁善的情节刻画,深刻地彰显了古龙对于江湖血腥、红尘情孽的冷静观照,以及观照之后的超越与悲悯。

但江湖血腥、红尘情孽毕竟无所不在。“水母”阴姬自戕之后,苦苦追击“中原一点红”夫妇的杀手集团首领现身,若非苏蓉蓉临机应变,楚留香、胡铁花几乎遭到不测。而当楚留香等人赶去告知李玉函,“水母”确认柳无眉并未中毒之时,却赫然发现柳蜒眉已然身亡,李玉函也因过于痴情而神智失常……。然则,超越与悲悯毕竟只反映了心灵境界的升华,瞬息万变的江湖世界仍在演出一出又一出的人间喜剧或悲剧。

于是,在<画眉鸟>的结尾,楚留香、胡铁花似又回到了一连串事件开端时的情境:胡铁花痴痴地嘱视酒店中的一个青衣少女;楚留香看到他失魂落魄的模样,不禁哑然失笑。

综合而言,《楚留香传奇系列》是古龙有意识地扬弃传统武侠小说的窠臼,开始创立自己独特风格与意境的力作。就风格而言,从这一系列作品起,古龙正式将现代文学的理念精神与技法,注入武侠文本的书写之中,使其与古典的叙事模式、浪漫的故事情节融为一体,进而绽现出一种别开生面的文字魅力。因此,将《楚留香传奇系列》视作古龙迈向创作成熟期的主要里程碑,殆不为过。

就意境而言,则古龙汲引禅理、禅机的神髓,来提升武侠作品的层次与深度,也是从这一系列作品起,始取得了文学表述上的巧妙均衡,而绽现出令人耳目一新的光芒。古龙的高明之处尤在于:他虽藉由“妙僧”无花这样潇洒可亲、一尘不染的佛门人物,作为在故事中引进禅理、禅机的媒介,却又能以反讽式的情节与笔法,颠覆了无花所营造于外的禅境。换言之,古龙致力于开拓武侠小说的意蕴,提升武侠小说的境界,但并不耽溺或粘滞于意境的追求;正因如此,遂展现出一种空灵的美感。

金庸、梁羽生的武侠作品通常有明确的历史背景,并刻意以草野的侠义谱系与正统的王朝谱系对映,从而呈现一种反讽的张力。后起的古龙不再着意于历史背景的摄取,甚至也完全放弃了将武侠小说与历史演义相即相融的叙事模式,而径自将武侠文学当做一种“传奇”来经营与表述。(11)

由于“传奇”不受历史时空及写实原则的框限,故而,可以驰骋想象,无入而不自得;还珠楼主的作品,气势犹如天风海雨,情节犹如鱼龙曼衍,便是深得“传奇”之真谛者;当然,古龙未走还珠楼主的路子,而是将古典诗词的意境,现代文学的技法,透过叙事艺术的转化,融人到“传奇”之中,从而在武侠创作的领域内独辟蹊径,自成局面。犹如张大千以浓绿亮青的泼彩笔法,为中国水墨画开一新境那般;古龙将意境融入“传奇”的叙事艺术,也为武侠文学开一新境。论者将古龙与金庸并提,认为当代武侠文学界其实是双峰并峙,二水分流,古、金二位分别代表了武侠领域内“奇与正”的极致,殊非过誉。

尤其值得注意的是:古龙的作品深富华丽感、动态感与节奏感,非但为具文学素养者所激赏,也极受现代年轻读者喜爱。他的创作理念与表述策略又处处暗合“后设”小说、乃至“后现代”文学所强调的路数,《楚留香传奇系列》的每一个故事到收尾时都留下了悬疑,也预设了进一步发展与变化的可能性,即是有目共睹的例证。

在为武侠“传奇”赋予了古色古香、禅理禅机的意境之后,“高处不胜寒”的传奇英雄终究需要回到人间世,重新面对动荡的江湖、纷扰的红尘。浮宅海上、远离尘嚣的楚留香一旦中止了悠游岁月的惬意生涯,而走向情孽纠结、恩怨夹缠的人间大地,就再也没有机会享受无忧无虑的岁月与心境了。他虽已克服了南宫灵、无花、石观音、画眉鸟、水母阴姬等高强对手的挑战;但江湖永远不会平静,新的挑战、新的对手早已在等着他了。所以,古龙写完了《楚留香传奇系列》,当然要继续写他的《楚留香新传系列》。(12)

于是,从这个系列开始,古龙不但一步步走向创作生涯的成熟期与高峰期,而且,作品中所展现的风格与意境也愈来愈引人瞩目。事实上,古龙在嗣后的作品中虽仍不断有令人惊艳的新创意、新突破;但《楚留香传奇系列》确是一次重要的“跃升”。

然而,吊诡的是,按照当代神话学巨擘坎伯(Joseph Campbell)的研究,以“结合”“转化”“突破”“超越”为主调的叙事结构,正是远古神话的基本特征,而神话之所以能够历久弥新,则可归因于它其实乃是人类心灵深处,亘古迄今始终向往与记忆的历险、追求模式。(13)于是,古龙成熟时期的武侠作品,俨然展现出神话之深层结构与禅境之空灵意象的投影,而为武侠写作的后现代意涵开拓了一个新的向度。

专研古典文学而卓有慧见的乐蘅军教授指出:“如何在写实的途中,突然跃进神话情境,无疑的是非常耐人寻味的心理运作;对作者和作品而言,只要这神话不是搬演故说,那么这情境堪称艺术的情境,而它是可惊可羡的。至于对我们读者而言,投入神话情节,所引起的一连串反应,是从直感的荒谬到神悟的超越…荒谬和超越是神话情节最初的和最后的涵意,荒谬引领我们自现实世界进入幻觉世界,然役使我们的精神获得崇高的释放,而表现了极致的超越与追求。”(14)

从本文的观点看,古龙成熟时期的作品,所营造的情境“堪称为艺术的情境”,且表现了“极致的超越与追求”,读之可使人们的精神获得崇高的释放;而这正是他在完成从技法的突破到意境的跃升后,为当代武侠小说创作所开拓的新向度与新视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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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在港台,由于金庸乃是明报的创办人,长期来拥有传媒优势,其作品一再反复拍摄电影、电视剧,乃至电玩游戏软件,故而声势远超过古龙,但在中国大陆,由于《古龙全集》出版已久,深获读者好评及学界肯定,故堪与金庸并肩。且因古龙作品深具后现代意趣,故在年轻读者群中尤受重视。

(2)古龙强调作品必须“求新求变”,且以“绝不重复自己”作为创作的圭臭。见<谈“新”与“变”>,《大人物》后记;以及《多情剑客无情剑》、《天涯•明月•刀》序文,均是。

(3)古龙,《楚留香传奇》之<血海飘香>,上册,页169—173。《古龙全集》,风云时代出版,2000年初版(以下同)。

(4)同上,下册,页39—43。

(5)同上,上册,页174。

(6)古龙,《楚留香传奇》之<大沙漠>,下册,页132—35。

(7)同上,页184—85。

(8)古龙,《楚留香传奇》之<画眉鸟>,上册,页43—48。

(9)同上,中册,页45—47。

(10) 同上,下册,页97—103。

(11) 陈晓林:<武侠小说与现代社会>,收入陈其南、周英雄主骗《文化中国:理念与实践》(允晨出版公司,1994年版),页191—211。

(12) 例如,<画眉鸟>的收尾处,由于有关“杀手首领”的身份之谜,楚留香必须继续追查,于是,便引出了《新传》的第一个故事<借尸还魂>。如此,一珠串一珠,一波接一波,便构成了“系列”模式。

(13) Joseph Campbell,The Hero,with A Thoasand Faces.1949,Bollingen Foundation,pp.16—22,此书已有中译本:《千面英雄》,立绪出版。

(14) 乐蘅军,《古典小说散论》,1976,纯文学出版,页264—26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