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龚敏
此文节选自林保淳主编的《傲世鬼才一古龙》(台湾学生书局2006年2月初版)。作者龚敏,天津南开大学中国文学研究所博士生。本文由燕八于2007年2月4日录入并整理上传,热血古龙(http://www.rxgl.net)首发于网络。转载请注明出处与原作者名!谢谢。
一、前言
古龙(1937-1985)(1),本名熊耀华,一生写作六十八部武侠作品(2),其中尤以《楚留香》系列、《陆小凤》系列等作品,风靡港台,继金庸之后开辟了一条武侠小说的新路,因此被喻为“现代武侠小说的奇才”。(3)倪匡在古龙的讣文中也曾称誉:“三十年来,以他丰盛无比的创作力,开创武侠小说的新路,是中国武侠小说的一代巨匠。他是他笔下所有多姿多采的英雄人物的综合。”(4)不可否认,古龙在写作武侠小说初期,纯粹是为生活所逼(5),但是到了后来,古龙已经是为了写作武侠小说而写作,并且有意识地对梁羽生、金庸以降的武侠小说作家撰写的“新派武侠”(6)的写作传统进行变革(7),另辟蹊径。古龙说:
金庸的《射雕英雄传》又是一变,到现在又有十几年了,现在无疑又到了应该变的时候。要求变,就得求新,就得突破那些陈旧的固定形式,去尝试去吸收。……这十几年中,出版的武侠小说已算不出有几千几百种,有的故事简直已成为老套,成为公式,老资格的读者只要一看开头,就可以猜到结局。所以武侠小说作者若想提高自己的地位,就得变,若想提高读者的兴趣,也得变。(8)
由于古龙执着追求武侠小说的求变求新,又“因自我要求过高,或突破成绩不如理想,而感受到的苦闷,也增加了他内心已负荷过重的压力。”(9)可以说,古龙晚年的生活与精力,是完全投入在武侠小说的“新”与“变”的改革上。
由于古龙的“新”与“变”,是要“突破那些陈旧的固定形式”,所以从武侠小说的历史背景、侠客成长模式、西方艺术和文学的借镜等三方面,都可以看到他“求新求变”的改革痕迹。因此本文尝试从以上几方面,试图从梁羽生、金庸两位所代表的“新派武侠小说”作家的写作风格,与古龙的武侠小说作一比较与探讨,企图从武侠小说史的角度,呈现古龙武侠小说的“新”与“变”。
二、历史背景的刻意回避
梁羽生、金庸两位新派武侠小说作家在写作武侠小说时,往往将小说的时代背景设定在历史的框架当中,这与梁、金二人的历史兴趣与历史学养有着密切的关系。梁羽生二十岁时,机缘之下,得以师从太平天国史研究专家简又文(10),从此与历史结下不解之缘,最后毕业于岭南大学经济系,他的小说如《萍踪侠影录》、《大唐游侠传)、《女帝奇英传》等,俱以历史为时代背景:而金庸则于一九四四年,入读中央政治大学外交系,他的历史兴趣与学养最直接的体现,莫如其《碧血剑》后附录的<袁崇焕评传>(11)一文,其他小说如《书剑恩仇录》、《碧血剑》、《射雕》三部曲、《鹿鼎记》等,均结合历史铺写武侠故事。
反观古龙,只在淡江英专(淡江大学前身)夜校部进读一年(12),并没有梁羽生、金庸的机遇、学历与家学传统,其求学背景更无法与梁、金二人相提并论。古龙既然不具备与梁、金等同的历史学识与学养,因此在他的作品裹,一般没有明确交待具体的历史背景,似乎也是理所当然的事情。龚鹏程曾说:
古龙的小说,却只有一个模糊的“古代”,做为人物活动及情节递展之场域。可是朝代并不明确,地理、文物、制度、官名亦不讲究。……这种“去除历史化”的做法,与宋今人主张以武侠小说“建构历史化”,实代表了武侠小说发展的两个方向。(13)
其实这种“代表了武侠小说发展的两个方向”,正正说明了古龙的小说不同于梁羽生、金庸代表的“新派武侠小说”之处,而古龙的“‘去除历史化’的做法”,也正是他“求新求变”的特色之一。
比如古龙在七种武器之三的《碧玉刀》这部小说中,主要藉由小说主角段玉的故事,赞美“诚实”的人格。古龙说:
所以我说的这第三种武器,并不是碧玉七星刀,而是诚实。
只有诚实的人,才会有这样的运气!
段玉的运气好,就因为他没有骗过一个人,也没有骗过一次人——尤其是在赌钱的时候。
所以他能击败青龙会,并不是因为他的碧玉七星刀,而是因为他的诚实。(14)
由于古龙在小说中要表达的中心思想是“诚实”,所以当他在创作这部小说的时候,完全可以放弃以历史作为小说的写作背景,只需虚构一个故事来表述小说的题旨便已足够,不需要跟随梁、金的步伐,将小说的时空限置在历史的框架当中。
古龙的小说“去除历史化”,除了历史学识与学养的主观条件不足外,也存在着客观因素,团为“台湾早期的武侠小说作者,一开始就很少有强烈的历史观点,除了才情的限制之外,恐怕对历史不敢做过分的诠释也有关系,台湾早期许多的武侠小说已经是没有历史背景。”(15)台湾的武侠小说作家受制于当时的政治因素,“不敢过份的诠释”历史,以致在撰写武侠小说的时候,有意回避以历史为背景的题材,这样的情形,在早期的台湾武侠小说作家当中,也许形成了一种无形的共识,久而久之,便渐渐成为大部份作家恪守的“本份”。当然,不能否定的是,也有一部份台湾的武侠小说作家,的确受制于“才情”的限制,没有能力处理以历史背景为题材的武侠小说。
早年的古龙也许是因为受制于历史“才情”的束缚,以及受到客观环境的影响,才不以历史为小说的写作背景。但是,古龙毕竟是武侠小说界的“怪才”,在他长期的阅读与写作的生涯中,似乎已经渐渐地丰富了他历史学识与学养的不足,因为他晚年曾经说过:
我计划写一系列的短篇,总题叫做“大武侠时代”,我选择以明朝做背景,写那个时代里许多动人的武侠篇章,每一篇都可单独来看,却互相间都有关连,独立的看,是短篇,合起来看,是长篇,在武侠小说里这是个新的写作方法。(16)
“大武侠时代”选择以明朝为写作背景,可见古龙虽然没有梁羽生的机缘,金庸的学养,但是在他经过长期的阅读与写作后,已经渐渐具备处理以历史背景为题材的武侠小说的能力。可惜的是,在古龙还未开始“大武侠时代”的写作,便已撤手人寰。
不能否认,古龙的小说不以历史为写作背景,确实与梁羽生、金庸两人所代表的“新派”不同,但这也是古龙“求新求变”的特色之处。古龙刻意的回避以历史背景为题材的武侠小说,也许就是他要追求“突破那些陈旧的固定形式”的方式之一。罗立群曾说:
以作品内容而论,梁羽生、金庸的武侠小说注重历史环境表现,依附历史,从此生发开去,演述出一连串虚构的故事。……古龙的小说则根本抛开历史背景,不受任何拘束,而凭感性笔触,直探现实人生。古龙的小说不是注重于对历史的反思、回顾,而是着重在对现实人生的感受。现代人的情感、观念,使古龙武侠小说意境开阔、深沉。(17)
古龙的小说虽然“抛开历史背景”,但是他着眼于“现实人生”,注重人性的刻画与描写。古龙说:“武侠小说有时的确写得太荒唐无稽,太鲜血淋漓,却忘了只有‘人性’才是每本小说中都不能缺少的。”(18)所以他的小说虽然缺少了像梁羽生、金庸小说的历史背景,却多了一份现实人生的刻画,也使得他的小说更为“开阔、深沉”。
三、侠客成长模式的突破
“新派”武侠小说一般的写作模式往往是:少年家破人亡、名师收留、获得神兵秘笈、复仇等等。这种相沿成习的写作模式,在梁羽生的小说《云海玉弓缘》等作品中偶尔有之,但是在金庸的小说如《侠客行》、《碧血剑》、《射雕英雄传》、《神雕侠侣》、《倚天屠龙记》等作品中,却屡见不鲜,并且在当时及后来的武侠小说界逐渐形成一种写作模式,影响深远。
古龙早期的小说作品中,如《苍穹神剑》、《月异星邪》、《孤星传》等,几乎都是相沿这种侠客成长模式的方法写作,基本上是处于模仿“新派”武侠的阶段(19),尤其是金庸的武侠小说。他自己曾说:
一个作家的创造力固然可贵,但联想力、模仿力,也同样重要。我自己在开始写武侠小说时,就几乎是在拼命模仿金庸先生,写了十年后,在写《名剑风流》、《绝代双骄》时,还是在模仿金庸先生。我相信武侠小说作家中,和我同样情况的人并不少。(20)
古龙毫不讳言地承认他对金庸的模仿,并且认为当时许多的武侠小说作家,与他“同样情况”。但是从古龙一九六○年的《苍穹神剑》面世以来,到一九六六年的《名剑风流》;一九六七年的《绝代双骄》,前后模仿金庸的小说时间,也只是八年,并不是他自己所说的“十年”,而且在《绝代双骄》面世以后,古龙已“逐步奠定了他特殊的地位”。(21)但是在这八年的长期模仿时间里,却让古龙渐渐清楚地了解到,金庸小说中固定的侠客成长模式,在面对读者时已有其不足的地方,古龙说:
……金庸先生所创造的武侠小说风格虽然至今还是足以吸引千千万万的读者,但武侠小说还是已到了要求新、求变的时候。因为武侠小说已写得太多.读者们也看得太多,有很多读者看了一部书的前两本,就已经可以预测到结局。……所以情节的诡奇变化,已不能再算是武侠小说中最大的吸引力。人性的冲突才是永远有吸引力的。武侠小说中已不该再写神、写魔头,已应该开始写人,活生生的人!有血有肉的人!(22)
由于古龙看到由金庸肇始的武侠小说的固定模式,应该有所改变,以相应读者品味的提高,所以他归结出要写“人性”,以“人性”的刻画代替固定的武侠模式。正由于此一理论的归结与实践,古龙写出了《楚留香传奇》、《风云第一刀》、《欢乐英雄》等“求新、求变”的小说。如《欢乐英雄》中写王动这个人物时,对于王动的身世背景与武功的来历,古龙刻意地写道:
他的父母并不是甚么了不起的大人物。
他的朋友们,也没有问过他的家庭背景,只问过他:“你武功是怎么练出来的?”
他的武功,是他小时候在外面野的时候学来的——一个很神秘的老人,每天都在暗林中等着他、逼着他苦练。
他始终不知道这老人是谁,也不知道他传授的武功究竟有多高。
直到他第一次打架的时候才知道。
这是他的奇遇,又奇怪,又神秘。(23)
王动的父母究竟是谁,师傅是谁,武功习自何门何派,在《欢乐英雄》的故事中并不重要。所以古龙将他们一并隐藏起来,以凸显王动身份的神祕性,让读者在阅读过程中增添了一份想像的空间。这种人物背景的崭新的处理方式,与梁羽生、金庸为代表的传统“新派”武侠小说大异其趣。
又如在《流星•蝴蝶•剑》中,古龙在处理孟星魂的背景时,写道:
他第一次见到高老大的时候,才六岁。那时他已饿了三天。
饥饿对每一个六岁大的孩子来说,甚至比死更可怕,比“等死”更不可忍受。
他饿倒在路上,几乎连甚么都看不到了。
六岁大的孩子就能感觉到“死”,本是件不可思议的事。
但那时他的确已感觉到死——也许死了反倒好些。
他没有死,是因为有双手伸过来,给了他大半个馒头。
高老大的手。
又冷、又硬的馒头。
当他接过这块馒头的时候,眼泪就如春天的泉水般流了下来,泪水浸馒头,他永远不能忘记又苦又咸的泪水就着馒头咽下咽喉的滋味。(24)
孟星魂父母何在?为何饿倒在路上?古龙没写,但留给了读者空间。古龙着重要刻画的是孟星魂童年的孤独与无助,而高老大给他的半个馒头就买下了他的人和心,使他后来成为了一名杀手。刻画一个六岁孩童的饥饿与面对死亡的经历,这就是古龙所说的武侠小说“应该开始写人,活生生的人!有血有肉的人!”
由于古龙的武侠小说要写的是人,要刻画的是“人性”,而不是神一般的武林高手,他的小说主要表现人的嬉笑怒骂、哀哭愁怨等感情。所以他的小说抛弃了“新派武侠小说”惯用的师门练功、神兵秘笈等等促使侠客成长的写作模式,如李寻欢“例下虚发”的飞刀,只是一柄普通的小刀;阿飞的剑只是一柄三尺多长的铁片。
古龙在武侠小说中增加了“人性”的描写与刻画,让武侠小说更能接近读者,获得读者的认同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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