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龚敏

四、西方艺术、文学的借镜

梁羽生、金庸的“新派”武侠小说,对于西方的文学与理论已有初步的借镜。如梁羽生《七剑下天山》中的人物凌未风,便是模仿英国女作家伏尼契的牛虻(25),《云海玉弓缘》运用了佛洛伊德的精神分析学说(26);金庸的小说如《雪山飞狐》受到日本电影《罗生门》的影响(27),《连城诀》受到《基度山恩仇记》的影响(28)等等。梁羽生、金庸等“新派”小说作家,虽然偶然借镜西方文学、电影,但是在语言文字、文化等方面,仍然保留传统的面貌,甚至受到传统小说的影响更大。(29)到了古龙,在求学背景、写作经历等不同因素下,对于西方文学、电影的借镜更为明显、积极,尤其在人物、语言文字两方面的模仿与“新”、“变”,是古龙以前的作家远远不及的。

由于古龙早年就读台湾淡江英专,少年时期便嗜读古今武侠小说及西洋文学作品(30),“为他以后创作武侠小说借鉴西洋笔法,打下了基础”(31),也为他日后的“求新求变”创造了有利的条件。六十年代,台湾流行“007”的电影,众所周知,古龙创作楚留香的原型,便是受到“007”的影响。(32)但是古龙在《楚留香传奇》的第一回<白玉美人>中,却特意为盗帅楚留香的出场,设计了一张短笺:

闻君有白玉美人,妙手成雕,极尽妍态,不胜心向往之。今夜子正,当踏月来取,君素雅达,必不致令我徒劳往返也。(33)

短短四十四字的短笺,不但凸显出古龙处理古典文字的功力,也凸显了盗帅楚留香的潇洒与优雅,使读者一开始便感受到楚留香的洒脱与飘逸,形象十分丰满。

到了七十年代初期,古龙创作《流星•蝴蝶•剑》时,也受到西方电影“教父”的影响,古龙在<关于武侠>中说道:

我写《流星•蝴蝶•剑》时,受到《教父》的影响最大。教父这部书已被马龙白兰度拍成一部非常轰动的电影,《流星•蝴蝶•剑》中的老伯,就是《教父》这个人的影子。(34)

由于“老伯是《教父》这个人的影子”,所以老伯与教父一样,喜欢别人对他的尊敬,喜欢帮助尊敬他的人。(35)古龙除了受到电影的影响,还受到文学作品的影响。如他的《多情剑客无情剑》、《铁胆大侠魂》的主题,便是从毛姆的《人性枷锁》中偷来的,但是古龙认为“模仿绝不是抄袭。我相信无论任何人在写作时,都免不了要受到别人的影响”。(36)

除了小说主题的模仿外,古龙更对现代诗的文字十分着迷,他后期的小说往往以诗化的语言呈现,短短几个字便是一行,如《天涯明月刀•楔子》写道:

天涯远不远?

不远!

人就在天涯,天涯怎么会远?(37)

又如:

死镇、荒街,天地寂寂,明月寂寂。

今夕月正圆。

人的心若已缺,月圆又如何?(38)

对于这种诗化的语言,梁守中曾批评“用得太多太滥,便变成了以牟利为目的了。”(39)周益忠则认为古龙“失去了家庭温暖,孤身由海外来台求学谋生,加上好友、好酒、婚姻生活的不和谐等,心境如此,于是他的小说到了中晚期,在文字风格上就大为不同,……往往一段只有两三句话,一行末满又是一段,一句话三两个字就成了一行的情况,几乎充斥于其后的小说中。”(40)古龙早期虽然需要依赖写作来维持生活与消费,但是其早期作品如《苍穹神剑》、《月异星邪》、《湘妃剑》、《孤星传》等小说,并没有这种诗化语言的明显倾向,只是用了许多西洋的笔法。(41)因此,如果明白古龙小说的诗化语言,是来自他“求新求变”,为小说创新而写作的观念来看,这种以诗化的语言来创作小说的行径,完全不是为了“牟利”。古龙在一九七四年创作了《天涯•明月•刀》,一九七五年出版,此时的古龙已经成名获利,并下需要再依赖这种文字游戏来“牟利”了,但是他还是写作了《天涯•明月•刀》,并且说此书:“是我最斩的一篇稿子,我自己也不知道它是不是能给读者一点‘新’的感受,我只知道我是在尽力朝这个方向走!……让武侠小说能再往前走一步。走一大步。”(42)由此可见,古龙此时写作武侠小说纯粹是为了“求新求变”,并非如梁守忠所批评的,是为了“牟利”而运用诗化语言,同样的是,一个作家的生平经历,对于他的作品当然有所影响,但是影响层面是不是形诸作家的文字风格上,恐怕是不一定的,所以周益忠的说法还有待商榷。龚鹏程曾经为此辩论说:

这些说法都不恰当。古龙并不是从武侠小说写起的新手。他在高中时期便是标准的文艺青年,写散文、新诗、短篇小说。因此他原本较熟悉较擅长的,就不是传统武侠文学的写作型式。参与武侠写作之后,原也试图把自己融进这个文类常规中去表现。但在发现写作遭遇瓶颈,并受到宋今人这类思想的鼓励之后,把武侠写作转向他本不陌生的现代文学路手上去,实在是非常自然的事。……何况他本系英语专科学校出身,汲採外国文学之英华,亦较只有传统中国旧学根抵的其他作家便利得多。所以他的转变,自有他整体文学素养上的条件和原因,不能只从图利或心境孤凉等方面去理解。(43)

确实如此。如果从古龙的学习经历、写作风格以及他对西方文学的熟悉与借镜等角度来看,古龙小说中的诗化语言,可以说是他为武侠小说“求新求变”而努力的成果。

五、结语

以上从历史背景、侠客成长模式、西方艺术和文学的借镜等三方面,就梁羽生、金庸两人代表的“新派”,与古龙说的“求新求变”作一比较论述。虽然有的学者认为古龙最直接受到司马翎、陆鱼的刺激与影响(44),但是一个作家受到的刺激与影响是多方面的,更何况古龙自己也承认受到金庸的影响,而他最初针对改革的也是以“新派”武侠小说为主,所以古龙受到“新派”小说的影响是可以肯定的。

古龙从一个为生活消费而写作武侠小说的作家,渐渐地在台湾变成与诸葛青云、卧龙生鼎足而三的作家,最后,终于在武侠小说史上与梁羽生、金庸两位“新派”作家并驾齐驱,实属不易。古龙在武侠小说史上能有此成就与地位,原因是他先看到了“新派”武侠小说的不足,需要变新。古龙在经过努力后,完成了他对“新派”小说的变新工作。然而,他后来又逐渐看到了武侠小说的不足之处还有:武侠小说在文学上的地位,以及提高读者的兴趣两种,而两者都需要改变,他说:

武侠小说若想提高自己的地位,就得变!若想提高读者的兴趣,也得变!不但应该变,而且是非变不可!……我们只有尝试,不断的尝试。我们虽然不敢奢望别人将我们的武侠小说看成文学,至少总希望别人能将他看成“小说”也和别的小说有同样的地位,同样能振奋人心,同样能激起人心的共鸣。(45)

古龙不止看到了武侠小说的不足,并且着实以作品去实践理论,所以他的“求新求变”完全是一种自觉的行为。这种自觉的行为与努力虽然可贵,但是到了一九七五年他出版《天涯•明月•刀》时,仍然未能改变当时社会“在很多人心目中,武侠小说非但不是文学,甚至也不能算是小说,对一个写武侠小说的人来说,这实在是件很悲哀的事。”(46)虽然古龙为此感到“悲哀”,但是由他后来创作的小说看来,他仍然希望继续透过努力,提升武侠小说“在很多人心目中”的地位,使武侠小说成为文学。

如果说古龙早期的“求新求变”,是为了突破“新派”武侠小说的窠臼而努力,那么,他后期的思考忧虑与努力,则完全是为了突破自己、突破武侠小说的地位而努力,因此他的“求新求变”是有着两个阶段性的,从目标与困难度来看,第一阶段显然较第二阶轻松、容易。

注释:

*天津南开大学中国文学研究所博士生

(1)关于古龙的生年,叶洪生定为一九三七年。参见《武侠小说谈艺录——叶洪生论剑》,台北:联经出版事业公司,1994年11月,页39l:龚鹏程定为一九三八年。参见《台湾文学在台湾》,台北新店:骆驼出版社,1997年3月,页101。

(2)参见叶洪生<文坛上的“异军”——台湾武侠小说家琐记>,《文讯杂志》,2001年11月,页53。又曹正文谓:“古龙在二十五年中,一共完成七十一部作品。”参见《侠客行——纵谈中国武侠》,台北:云龙出版社,1998年12月,页231。

(3)参见陈晓林<奇与正:试论金庸与古龙的武侠世界>,《联合文学》第二卷第十一期,1986年9月,页23。

(4)引见张文华编著《洒香•书香•美人香——古龙及其笔下的江湖人生》,北京:中华工商联合出版社,1999年3月,页36。

(5)古龙曾经坦率地说:“因为一个破口袋里通常是连一文钱都不会留下来的,为了要吃饭、喝酒、坐车……只要能写出一点东西来,就要马不停蹄地拿去换钱,……为了等钱吃饭而写稿,虽然不是作家们共同的悲哀,但却是我的悲哀。”详见古龙<一个作家的成长与转变>,引见张文华编著《洒香•书香•美人香——古龙及其笔下的江湖人生》,北京:中华工商联合出版社,1999年3月,页39。

(6)关于“新派武侠”,梁羽生曾说:“新派武侠小说都很注重爱情的描写,“武”、“侠”、“情”可说是新派武侠小说鼎足而且的三个支柱,因此在谈了“武”与“侠”之外,还需要谈一谈“情”。详见<金庸梁羽生合论>,引见柳苏等着《梁羽生的武侠文学》,台北市;风云时代出版公司,1988年7月,页140。陈晓林则定义为:“所谓‘新派武侠’,是指一九四九年中国的政治矩变与离乱灾劫之余,崛起于香港一隅之地,而扩及海外中文世界的武侠小说。因其在形式与内容上,都突破了传统武侠小说情节散漫,题材芜冗的局限,而表现为较严谨的结构与较明快的节奏,与老一辈武侠名家如平江不肖生、王度庐、白羽、朱贞木,乃至还珠楼主等人,断然有别。”原载台湾《中央日报》副刊,1988年1月2日,引见柳苏等著《粱羽生的武侠文学》,台北市:风云时代出版公司,1988年7月,页103。

(7)据叶洪生研究,司马翎、陆鱼二人对于古龙的“求新求变”,有着刺激与启迪的作用。详见《武侠小说谈艺录——叶洪生论剑》,台北:联经出版事业公司,1994年11月,页365-393。又见叶洪生<文坛上的“异军”——台湾武侠小说家琐记>,《文讯杂志》,2001年11月,页54。又龚鹏程也说:“古龙即是由司马翎再往前发展的。”参见《台湾文学在台湾》,台北新店:骆驼出版社,1997年3月,页100。虽然,古龙“求新求变”的改革武侠小说的意识,受到司马翎、陆鱼二人的刺激,但是武侠小说的新面貌,终在古龙手上完成,并且影响深远,这都是司马翎、陆鱼二人无法与之比肩的。

(8)参见古龙<说说武侠小说(代序)>,《欢乐英雄》,珠海出版社,1995年3月,页1。

(9)参见陈晓林<古龙离开了江湖>,台湾:《民生报》第九版,1985年9月23日。

(10)参见刘维群著《名士风流——梁羽生全传》,香港:天地图书有限公司,2000年,页101。

(11)详见金庸《碧血剑》,台北:远流出版公司,1990年袖珍本。

(12)参见曹正文《侠客行——纵谈中国武侠》,台北:云龙出版社,1998年12月,页227。

(13)参见龚鹏程《台湾文学在台湾》,台北新店:骆驼出版社,1997年3月,页105-106。

(14)详见古龙《碧玉刀》(全一册),台北新店:万盛出版有限公司,1989年1月1日,页224-225。

(15)参见陈晓林<奇与正:试论金庸与古龙的武侠世界>,《联合文学》第二卷第十一期,1986年9月,页19。

(16)引见张文华编著《酒香•书香•美人香——古龙及其笔下的江湖人生》,北京:中华工商联合出版社,1999年3月,页47。

(17)参见罗立群<江湖一怪侠——代《古龙作品集》序>,《圆月弯刀》,珠海出版社,1995年3月,页4。

(18)参见古龙<说说武侠小说(代序)>,《欢乐英雄》,珠海出版社,1995年3月,页1。

(19)龚鹏程认为古龙早期的小说“结构虽然简单,对人物的性格刻画也较后期平板,但其中用了许多现代文学的笔法,足以显示古龙已有摆脱武侠小说叙述模套的企图了。对小说主题也正费力经营中。详参《台湾文学在台湾》,台北新店:骆驼出版社,1997年3月,页111。

(20)参见古龙<关于武侠>,引见张文华编著《洒香•书香•美人香——古龙及其笔下的江湖人生》,北京:中华工商联合出版社,1999年3月,页58-59。

(21)参见龚鹏程《台湾文学在台湾》,台北新店:骆驼出版社,1997年3月,页102。

(22)参见古龙<关于武侠>,引见张文华编著《酒香•书香•美人香——古龙及其笔下的江湖人生》,北京:中华工商联合出版社,]999年3月,页59-60。与此相似的内容,又见古龙<写在《天涯•明月•刀》之前>,《天涯•明月•刀》,台北新店:万盛出版有限公司,1989年1月,页4。

(23)详见古龙《欢乐英雄》,珠海出版社,1995年3月,页270。

(24)详见古龙《流星•蝴蝶•剑》,珠海出版社,1995年3月,页5。

(25)参见佟硕之<金庸梁羽生合论>,收入柳苏等著《梁羽生的武侠文学》,台北:风云时代出版公司,1988年7月,页114。又见梁羽生<凌未风•易兰珠•牛虹>,金庸、梁羽生、百剑堂主《三剑楼随笔》,台北:风云时代出版公司,1988年7月,页7-10。

(26)参见尤今<寓诗词歌赋于刀光剑影之中——访武侠小说家梁羽生>,原载《南洋商报》,1977年6月8日,收入柳苏等著《梁羽生的武侠文学》,台北:风云时代出版公司,1988年7月,页115。

(27)参见佟硕之<金庸梁羽生合论>,收入柳苏等著《梁羽生的武侠文学》,台北:风云时代出版公司,1988年7月,页115。

(28)参见徐梦林<中外逃狱秘笈——谈《连城诀》与《基度山恩仇记》>,台湾:《国文天地》,11卷1期,总121期,1995年6月,页62-67。又金庸自己也承认小说受到西方文学的影响,详见金庸、池田大作《探求一个灿烂的世纪——金庸、池田大作对话录》,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1998年12月,页193、204。

(29)如金庸《碧血剑》受到明末清初史料典籍以及中国古典小说的间接影响。详见拙作<金庸小说《碧血剑》素材探源>,2003年浙江嘉兴金庸小说国际研讨会即金庸小说改编影视研讨会论文,2003年10月13日;西安:《唐都学刊》,2004年第2期,页7-13。

(30)参见叶洪生《武侠小说谈艺录——叶洪生论剑》,台北:联经出版事业公司,1994年11月,页391。

(31)参见曹正文《古龙小说艺术谈》,台北县中和市:知书房出版社1997年3月,页169。

(32)详参龚鹏程《台湾文学在台湾》,台北新店:骆驼出版社,1997年3月,页104-105。

(33)详见《楚留香传奇》,台北:真善美出版社,1995年4月,页1。

(34)参见古龙<关于武侠>,原载《大成》四十三期,引见张文华编著《酒香•书香•美人香——古龙及其笔下的江湖人生》,北京:中华工商联合出版社,1999年3月,页71。

(35)详见古龙《流星•蝴蝶•剑》,珠海出版社,1995年3月,页36。

(36)参见古龙<关于武侠>,原载《大成》四十三期,引见张文华编著《酒香•书香•美人香——古龙及其笔下的江湖人生》,北京:中华工商联合出版社,1999年3月,页71。

(37)详见古龙《天涯•明月•刀》,台北新店:万盛出版有限公司,1989年1月,页7。

(38)同上注,页32-33。

(39)参见梁宁中<古龙小说商品化的弊病>,《武侠小说话古今》,江苏:古籍出版社、香港:中华书局(合作出版),1992年1月,页150。

(40)参见周益忠<拆碎侠骨柔情——谈古龙小说中的侠者>,淡江大学中文系编《侠与中国文化》,台北:学生书局,1993年4月,页445。

(41)参见龚鹏程《台湾文学在台湾》,台北新店:骆驼出版社,1997年3月,页102。

(42)参见古龙<写在《天涯•明月•刀》之前>,《天涯•明月•刀》,台北新店:万盛出版有限公司,1989年1月,页5—6。

(43)参见龚鹏程《台湾文学在台湾》,台北新店:骆驼出版社,1997年3月,页102-103。

(44)详见叶洪生《武侠小说谈艺录——叶洪生论剑》,台北:联经出版事业公司,1994年11月,页365-393。

(45)参见古龙<说说武侠小说>(代序),《欢乐英雄》,珠海出版社,1995年3月,页l-2。

(46)参见古龙<写在《天涯•明月•刀》之前>,《天涯•明月•刀》,台北新店:万盛出版有限公司,1989年1月,页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