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张逆风

5、

李沉舟、赵师容、柳随风，“权力帮三巨头”的组合，是“神州奇侠”最光彩照人的群体，也是迄今为止所有武侠中帮会首领不可超越的典范，千古不遇，超凡绝伦，令人无比心折。

“我姓柳，在权力帮里，排行第五”，浣花剑庐，惊心动魄、雷轰电闪的刺杀后，柳随风轻轻的一句话，“犹如晴天霹雳，炸响在每个人耳里”，也炸开了“神州奇侠”全新的世界，连被他亲手刺杀的武当掌教太禅，“听到了他的名字，就死了。/死得瞑目——好像服气死在一个这样的人的手上”（《英雄好汉》第四章《在剑庐的变化》第二回《柳五》）。他本人世一狷狂，奈何翩翩入尘网。那个“翩翩于俗世的佳公子”，一亮相就夺去世界的光芒与神采。

峨嵋金顶，李沉舟“一个人，面对，一群人”，在“朱大天王”两大长老、两位神君，普陀、华山、泰山、天台四大掌门及各门各派高手数百人包围中，趺坐荒草石上，隔空弹指敲钟，与萧秋水在千人万人中彼此望见，“那深情的、无奈的，而又空负大志的一双眼神”，“带着淡淡的倦意，轻轻的忧郁，宛若远山含笑迷蒙，但又如闪电惊雷般震人心魄……”，又在举手投足“一出手间，便杀了蔡泣神”，赶走了章、万两位长老，神乎其技，威压群雄。

当阳长阪坡擂台，赵师容“宝蓝色配水绿色衣裙，高髻云发”，带着“一种闲淡的、雍容的，而且淡淡忧悒的绝代风华”，惊艳亮相，用水绿色的袖子轻轻一拂，化解朱顺水的“长江出闸”，义助萧秋水，又盈盈笑间，无视朱顺水，向萧秋水一句：“你说得对！”“他哪里配！”，把纵横七海、独霸武林的长江七十二水道、黄河三十六分舵、五湖四海水寨总瓢把子朱顺水“气得快发疯了”……

浣花剑庐大刺杀，“权力帮而今只出动了一个柳五总管，已把武林中两大派实力的头领消除了：少林与武当，反抗的实力定必因此役而大伤元气，无法抗衡”（《英雄好汉》第四章《在剑庐的变化》第二回《柳五》）；权力帮“灵堂一战”，惊变迭起，惊心动魄，柳随风杀墨家巨子墨夜雨，唐宋杀慕容世情、唐君秋，赵师容救李沉舟，柳随风救赵师容，李沉舟杀唐宋、唐绝、唐君伤，李、柳、赵三人连毙四大绝顶高手，而柳随风，带着“一个淡如柳丝的笑容”，死在李沉舟的怀中……（《寂寞高手》第四折《壮士悲歌》歌曲《妻子》）。

李沉舟跪下来。在他身体已开始僵硬的兄弟朋友的尸首旁跪了下来，然后轻轻握住了他的手。

他好多年没握这一双为他一直伸出来而等待的手了。他握住的时候，才发现室外的太阳金黄澄澄的，叶子也转枯了，再过不多日子，就快下雪了。

柳丝拂在江南岸那边。

这边欲雪了。

他这时想到的，倒不是跟柳五出生入死的情景，在脑海中偶然一闪而逝的，是些无关轻重的片段：在他还没有成名的时候，他去拜访一些名家，隐忍藏锋，受那些人的忽视与奚落，柳五在一旁，历历在目，都曾看见过，但没有安慰他，却发绺覆在额上，脸色消沉了下来。又在他藉藉无名的时候，访谒一些前辈，使他们慧眼识重，推许莫已，柳五也没说什么，但眼睛发着亮，好像在说：你看，我的老大……

想到这里，李沉舟心头始觉一阵辛酸，真正感觉到柳五死了，他是最寂寞的……

帮中的人，背叛的背叛，变节的变节，异离的异离，战死的战死，以后说起权力帮苦斗的历史，后人也所知不多……一生的奋斗，彷彿也湮远了，这样的一位兄弟，也已经撒手尘寰了……

人生真是寂寞如雪。

——《寂寞高手》第四折《壮士悲歌》歌曲《妻子》

赵师容的彩带，能困住千里孤梅如龙似虎的拐杖。

不过却困不住千里孤梅的身影。

千里孤梅久战不下，她的身法便围绕着赵师容滴溜溜转，赵师容只觉眼花缭乱，啪啪两声，两条本来已缠上了拐杖的飞絮，竟被沉重万钧的拐杖扯裂而断！

赵师容手上没有了兵器。

千里孤梅咔咔的笑声，时在前，时在后，时在左，时在右，那拐杖招招不离她身上的要穴死穴。

赵师容甚至根本分不清千里孤梅在哪里。

只见神光离合，乍阴乍阳，体迅飞忽，飘忽若神，赵师容呻吟了一声，在这个时候，她忽然想起了三个人：

帮主李沉舟、兄弟萧秋水、五公子柳随风！

若这三个人任一人在，都能应付这个场面——可惜他们三个人都不在！

——他们在哪里？

赵师容在这一剎那间，几近呻吟的叫了一声：

“沉舟。”

然后她的“五展梅”，如一朵梅花绽放般，终于出了手。

……

五展梅。

在擂台上，南宫无伤曾以“五展梅”一式，连断武当卓劲秋剑身、手指、手臂和人头。

他的“五展梅”为赵师容所授。

而今“五展梅”一出，连WL平原也不及挽救。

千里孤梅已倒下。

分五爿倒下。

就似“五马分尸”一般。

但是赵师容也退了七八步，她的脸色，就似死前那一阵红滟，虽美得惊心，可是美得令人心碎，美得令人感觉到不久了……

——《天下有雪》第三出《雪止》第十五章《三冠王》

这几乎是整个“神州奇侠”中，写得最令人悲恸、感伤的两幕了。悲剧与伤情，生命与死亡，壮士的悲歌，绝代的凋谢，高手的寂寞，预示着整个“神州奇侠”世界的崩溃与没落。其中潜藏的心痛与痛心，纵然放眼温书、乃至所有武侠，亦是永恒的经典，罕有可比。

有了这样的李沉舟、赵师容、柳随风，我们还有什么理由不爱“神州”？我们怎么能不爱“神州”？

6、

“朱大天王”的设定，别有深意，极具象征意义。甚至可以说，要真正理解“神州奇侠”的世界架构，不仅首先需要理解李沉舟及其“权力帮”，更要深刻理解“朱大天王”及其幕后。

“朱大天王”朱侠武身上，充满了深重的象征和隐喻。

这个曾在岳飞麾下侦骑队“参任纵组副使将”，在岳太夫人面前居然拜倒，毕恭毕敬，被岳太夫人亲切地称为“朱铁心”（《剑气长江》下《跃马乌江》第四回《有朝一日山水变》），“铁面无私、铁手无情”，与诸葛先生、“九指擒龙”胡十四并称“天下三大神捕”的“正义神捕”、“钢铁直男”，其真实身份，不仅是号称“水上龙王，天上人王；上天入地，唯我是王”的真正的“朱大天王”，还是南宋、金人两国朝堂共同认可推出的“江湖代理人”，“长江有七十二水道，三十六路绿林豪杰，而今全在（他）一人统治之下”。

朱侠武是整个“神州奇侠”世界除“天下第一狂人”燕狂徒之外，唯一能跟李沉舟（在武功、声势、实力所有方面）相提并论的人。他“高萧秋水足有一个头”，“铜浇铁铸一般”、“就像一个天神”，他“铁一般的衣服。铁镌一样的双手。铁镂一般的脸容”、“铁塔一样雄壮的人”及“铁一般无情的声音”（《天下有雪》第二出《雪怨》第九章《朱大天王》），手中的“铁罗网”“真是天网恢恢，疏而不漏”；而他统领长江七十二水道、黄河三十六分舵、五湖四海水寨绿林豪杰，盘踞多年的长江水寨大本营瞿塘峡上，是“翻山越岭，连绵十余里的山寨”，传信的旗号是举着“一面黑色绣金龙的大旗”，“一山飘过一山，一丘传过一丘，一直传到瞿塘峡上”，到了“一个用黑色木条建筑如铁一般威风的寨前”……再“在一处黑色窄门前止步”：

窄门一过，原来是一宽敞至极，简直如平原一般的大殿，大殿上什么置设都没有，远处有一张三十余丈长的大理石桌子。桌子顶端，只有一张椅子。椅子后面，有一道屏风。

屏风上绘有一只欲飞九天、翼翔爪张的金龙。

那大厅十分宽敞，没有门也没户，更没有屋顶，阳光就直接自天空洒了进来，没有任何东西能在这房子上面，除了日、月、星星、云朵，偶尔的雨水和鸟。

——《寂寞高手》第一折《高手》丙《李沉舟之死》

与“朱大天王”相关的一切，几乎都与“黑”、“铁”、“屏风”、“金龙”相关，强大，坚硬，暗黑，深沉，冰冷，残酷，阴森，狂妄，张牙舞爪，飞扬跋扈，野心磅礴，内心疯魔……所有的“大节”与细节，无一不在暗示“朱大天王”隐于深处的强大与可怕，无一不在强化“朱大天王”对于“神州奇侠”世界所具有的强烈的象征和隐喻。

朱侠武，这个“铜浇铁铸一般”、“铁塔一样雄壮”、“就像一个天神”的人，这个“真正的朱大天王”，是矗立在“神州奇侠”世界的铜铁巨人和巨大阴影，是“神州奇侠”世界暗黑的垂钓者，和无比恐怖的阴谋家。

当朱侠武在浣花萧家大厅第一次露面，之后与“飞刀狼魔”沙千灯对峙、铁网活捉“观日神剑”康出渔、与“一洞神魔”左常生假装互拚“身亡”，他“由头到尾，没有说过一句话，甚至连眼睛都没眨过一下”、“连一丝表情都没有”（《剑气长江》下《跃马乌江》第一回《浣花剑派•权力帮》），“朱侠武脸色如一块铅铁”、“站在那里，一动也不动，谁知道他在想些什么？”、“但朱侠武一张铁面，在火光中闪动，依然没有表情”（第三回《刀剑双魔》），“康出渔如被装在牢笼里的野兽一般，咆哮着用力挣扎，但朱侠武手中的网，如他的手一般坚定，康出渔越是挣扎，网就缩得越紧”（第七回《铁脸铁手铁衣铁罗网》）……这外号“铁衣铁手铁脸铁罗网”、又名“天罗地网”的神捕，脸如铅铁，面无表情，惜字如金，铁面深沉，神秘莫测，虽无人知其心思，但其实已露端倪，隐然预示着“神州奇侠”世界的铜墙铁壁与“天罗地网”。

朱侠武要出手时，早已把对方武功家底、招数背景，摸得一清二楚，没有九分九的把握，是绝不出手的。

就是这对付燕狂徒的一拳一掌，也花了二十余年的时间研究、观察、精研，一直到今天，布好了局，设计好圈套，有了八分的把握，才敢出手。

……

朱侠武是稳重的人，反正他可以断论燕狂徒已死定了，目的已达，纵牺牲一个山寨，也是值得的，所以他立刻撤退。

——等摸透了萧秋水的底子，再来跟他决一死战！

——《天下有雪》第二出《雪怨》第九章《朱大天王》

《地藏十轮经》云：“安忍不动如大地，静虑深密如秘藏”；《孙子兵法•形篇》云：“善守者，藏于九地之下；善攻者，动于九天之上，故能自保而全胜也”。朱侠武表面粗粝刚直，实深不可知、高不可测，不仅贯通佛道，创出《少武真经》、“少林拳、武当掌”的盖世奇功，更深得孙子兵法攻守之道与地藏王“安忍静虑、深密秘藏”之法，处心积虑、深谋远虑，二十余年韬声灭迹，潜藏其形，静默深沉，幽比鬼神，而一旦发动，则雷震发动，势迅声烈，疾若雷电，如来天上，一击必中。

“神州奇侠”全书，朱侠武只有两次重大出手，第一次长江道天王大帐内一拳一掌击溃燕狂徒，第二次风波亭外一拳一掌狙杀李沉舟。两次出手，每一次都是惊天动地的大事，每一次都是无比辉煌的全胜，每一次都足以让武林塌下半边天！整个“神州奇侠”世界、乃至整个“温派武侠世界”最绝顶的两大超级高手，居然全都死在他的手下！如此“恐怖战绩”，放眼温书，几乎空前绝后、绝无仅有！

与之相比，柳随风浣花剑庐一举除掉少林天正、武当太禅两大武林天柱的惊天大刺杀（《英雄好汉》），虽则惊心动魄，但尚不至令人恐怖；而蜀中唐门“蓄势已久，作出近六十年来最名动天下、预谋最久的一次暗杀”、“足足出动了唐土土、唐绝、唐宋，还有唐君秋、唐君伤、唐灯枝等高手”、“旨在必成”的权力帮“灵堂大暗杀”（《寂寞高手》），更是雷声大雨点小，落雨收柴，折损巨大而收获甚微，几乎“完美失败”。

朱侠武的可怕，实已到了令人无比恐惧的地步！

而他处心积虑，用“铁镌一样的双手。铁镂一般的脸容”和手中“铁罗网”浇铸、布撒的铜墻铁壁、“天罗地网”，将成为“神州奇侠”世界的坚硬底色，和所有英雄们的铁冢与坟墓。

7、

以“燕狂徒——李沉舟/权力帮——朱大天王/长江道”为主体的“权力江湖”，是温瑞安天才的创新与创造，是温瑞安继古龙之后，对中国武侠传统框架和框架传统所做的巨大的变革与创新。

这一“权力江湖”跳脱出近代武侠作家以来的框架传统与传统系谱，以“力量与权力”的制衡结构和象征寓言，构造出超越于“三大天柱”等为代表的“表象世界”之上的“顶层设计”，格局宏大，充满张力。由此而衍生、推展的江湖图景与英雄传奇，大刀阔斧，鬼斧神工，波澜壮阔，是中国武侠最光彩夺目的篇章之一。

“权力帮”、“长江道”的设定，原本应分别脱胎自古龙名著《多情剑客无情剑》中“金钱帮”及郑证因《鹰爪王》、古龙“楚留香传奇”“陆小凤传奇”中“凤尾帮”、“十二连环坞”的设定，李沉舟也或多或少有“金钱帮”帮主上官金虹的影子。然而，以“力量与权力”为核心的象征和寓言、“权力帮三巨头——朱大天王二人组”“镜像对称”的结构设计及超凡绝俗的人物设定，使李沉舟、“权力帮”、“长江道”脱胎换骨，成为温瑞安个人的全新的创造。

燕狂徒、李沉舟/“权力帮”、朱大天王/“长江道”，无论是作为世界架构的组件，还是作为武侠江湖的帮徒，都包含着温瑞安巨大的变革激情与创新因子。他们是未曾有过的人物，也是与任何帮会都绝然不同的帮会。他们的存在与交织，共同构成“神州奇侠”世界的顶配阵容和“上层建筑”，构建出“表象江湖”上，一个超迈俗流、绝然不同的“异想世界”，开创出中国武侠江湖的新时代。

超凡绝俗的人物设定与塑造，妙笔生花，一笔入魂，为这一超迈俗流的“顶层设计”画龙点睛，注入灵魂，添上最后的一笔，让它们不只是一种宏观的构想，也不止停留在纸面上，而是成为立体、生动、鲜活，有生命、有情感、有温度的生命体，有血有肉，可歌可泣。

《剑气长江》、《两广豪杰》、《江山如画》、《英雄好汉》、《闯荡江湖》、《神州无敌》，《寂寞高手》、《天下有雪》，八卷巨作犹如擘窠大字，大块噫气，大巧不工，直抒胸臆，充满磅礴的气度与恢弘的美感。燕狂徒的盖世豪雄、狂放洒脱，“权力帮三巨头”的奇情异彩、绝代风华，“朱大天王二人组”的阴险诡诈、暗黑深沉，共构成“神州奇侠”世界的壮阔风景，共成就“神州奇侠”世界的全新风貌，雄姿壮采，美不胜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