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张逆风

（二）“不可见”的世界：宋金朝堂、朱大天王

世界上最可怕的，不是“可见”的事物，而是“不可见”的事物。

“可见”的事物显山露水，再可怕也有限；而“不可见”的事物神秘莫测，才真正可怕，因为“它”深不可测，你都不知道“它”的限度在哪里。

“神州奇侠”中，无论燕狂徒、李沉舟、“权力帮”，还是朱侠武、“长江道”，这些“可见”的势力，都不是最可怕的力量。

超越于燕狂徒、“权力帮”、“朱大天王”之上，真正可畏可怖可怕的，是江湖世界之外，“不可见”的世界真正的“操控者”。

1、

“神州奇侠”的“江湖”，不是单纯的“江湖的江湖”，而是架构于历史时代之上的“历史的江湖”、“历史的世界”！

“神州奇侠”的时代，约为南宋绍兴六年至十年，即公元1136—1140年五年间，期间中国境内，尚有金、夏、西辽三个政权并存。

“神州奇侠”时代前10年，即宋钦宗赵恒靖康年间（1126—1127年），金兵南下渡河，两破东京，靖康二年（1127年）四月掳徽钦二宗及六宫皇族北去；五月，宋康王赵构即帝位于南京，改元“建炎”，是为宋高宗。此即被视为中华历史深创巨痛的“靖康之耻”。

——“神州奇侠”即以此为宏观背景，截取南宋绍兴六年至十年（1136—1140年）五年间的历史片段，架构风起云涌、波澜壮阔的时代舞台。

“神州奇侠”所处的历史时代，金兵大举南侵，攻伐不断，宋各地大乱，兵连祸结，国土支离破碎，疆宇动荡不安，今日得之、明日失之，百姓民不聊生，纷纷戕官据城、群起抗金。“权力帮”、“长江道”俯压天下的表面下，是汹涌澎湃的历史世界的暗潮激流。

一方面，以韩世忠、张俊、岳飞、刘光世“中兴四将”为首的南宋军民夙兴夜寐，枕戈待旦，奋勇作战，力图恢复。单只岳飞，即于绍兴六年（1136年）、绍兴十年（1140年）三次北伐，攻克汝城、颍昌，席卷商州全境，击退金国兀朮、大败伪齐李成，连战连捷。绍兴十年更挥师北上，取得郾城大捷、颍昌大捷、朱仙镇大捷，逼得金军全线奔溃，完颜兀朮无路可走，不得不放弃开封府，准备渡河北遁。胜利在望，宋国军民人心大振，岳飞亦为振奋：“今次杀金人，直到黄龙府，当与诸君痛饮！”

而另一方面，前方浴血奋战、力图恢复的同时，后方宋帝赵构、奸相秦桧贪图享乐，“专主和议”，使将帅十年之功，废于一旦。

绍兴八年（1138年）二月，岳飞还军鄂州，还在坚持“戮力练兵”、“日夜训阅”时，高宗已“屈己求和”，进一步重用秦桧，令其与金接通关系。韩世忠、岳飞对和议都表示坚决反对，然高宗不听。十一月，金廷派出江南诏谕使张通古、萧哲，携带诏书，来同南宋“讲和”。金人不称宋朝而称“江南”，不说“议和”而说“诏谕”，把南宋完全置于藩属地位。消息传开，朝野上下舆论沸腾，宋廷诸大臣对此议论纷纷，多有反对者，然或被罢官，或被贬谪，连赵鼎也因劝谏而被罢相。十二月廿七日，秦桧以“相爷”身份代表宋高宗跪在金使脚下，答应取消“宋”之国号，做金的藩属并每年纳贡，南宋与金的第一次和议达成。绍兴九年（1139年）正月，宋廷宣布大赦天下，以庆贺“和议”的成功。

绍兴十年（1140年）五月，发动政变掌权的完颜兀朮废除对宋和议，亲统大军侵宋，被岳飞等将全线击溃，准备放弃开封、渡河北遁。就在大宋战局完胜，岳飞大军先锋已进抵朱仙镇，完颜兀朮已逃出开封之时，岳飞却在一天之内接连收到十二道用金字牌递发的班师诏，诏旨措辞严峻：命大军即刻班师，岳飞本人去临安朝见。

接到如此荒唐的命令，岳飞愤惋泣下：“十年之力，废于一旦！”然而在朝堂高压钳制之下，不得不下令班师。岳飞班师之后，兀朮重又攻取了被宋军收复的河南地区。岳飞在班师途中得知噩耗，不由仰天悲叹：“所得诸郡，一旦都休！社稷江山，难以中兴！乾坤世界，无由再复！”null

绍兴十一年（1141年），宋金重开“和议”。完颜兀朮在给秦桧的书信中说：“必杀岳飞，而后和可成”。由此，在高宗、秦桧授意下，宋廷威逼利诱，捏造口供，串谋诬陷，擒岳飞及其子岳云、部属张宪于大理寺狱中，终以“莫须有”之罪被含冤害死。十一月初七，宋金“绍兴和议”达成：由宋向金称臣，将淮河以北土地全部划归金国，并每年向金贡奉银绢各二十五万两匹。

——以上，这就是南宋绍兴六年至十年（1136—1140年）五年间所发生的历史事件，也是“神州奇侠”世界真实的历史背景。

——重要的是：不止岳飞和他的将士，不止“中兴四将”，甚至整个“神州奇侠”世界的江湖势力、各路英雄或枭雄们，面临的都是这样一个懦弱而凶残、荒唐且无耻的“官家朝堂”。

——而尤为可怖的，是一个如此荒唐无耻的“官家”、“朝堂”，居然才是深居幕后、左右历史走向的，“不可见”的世界真正的“操控者”，主宰着所有人的命运。

2、

据传兀朮被岳飞击溃、正准备渡河北遁时，有北宋时太学生求见，对兀朮说：“太子毋走！京城可守也！岳少保且退矣！”兀朮忙问：“岳少保以五百骑破吾精兵十万，京师中外日夜望其来，何谓可守？”太学生说：“不然，自古未有权臣在内，而大将能立功于外者！以愚观之，岳少保祸且不免，况欲成功乎？”自此兀朮再不过河。

而与此同时，高宗赵构、奸相秦桧为献媚豺狼、绥靖求和，也早在暗中策划岳飞撤军之事。他们命张俊从亳州退还寿春，令韩世忠稳守淮东、不得前进，调驻屯顺昌的刘锜远赴江南太平州，等等，顿时置岳飞于侧面受敌、孤军无援的境地，无法再战。之后高宗降诏，一日内十二道金字牌催令岳飞班师，措辞严峻。岳飞无奈，只好含泪班师。以高宗赵构、奸相秦桧为首的南宋朝堂，对外屈膝求和，对内凶残刻毒，用奸佞，杀贤良，养寇残民，自毁长城，举手间翻云覆雨，替敌国“扭转乾坤”，使大宋将士十年血战之功，毁于一旦。

回朝之后，岳飞即遭秦桧党羽万俟卨、罗汝楫弹奏，诬蔑岳飞援淮西“逗留不进”、主张“弃守楚州”，要求免除岳飞枢密副使之职。南宋绍兴十一年（1141年）八月九日，岳飞被罢枢密副使，充“万寿观使”闲职，遂自请回江州庐山旧居赋闲。

岳飞此时已无兵无权，但对他的加害却仍在步步紧逼。在高宗、秦桧授意下，同为“中兴四将”的张俊不顾同袍之谊，参与加害。他利用岳家军内部矛盾，威逼利诱都统制王贵、副统制王俊先出面首告张宪“谋反”，继而牵连岳飞，并私设公堂，向张宪严刑逼供，毫无结果之下，竟捏造张宪口供“为收岳飞处文字谋反”。绍兴十一年（1141年）十月十三日，岳飞被诬投入大理寺狱中，此前其长子岳云也已下狱。宋廷严刑逼供，用尽手段，也无法使岳飞、岳云、张宪三人屈招一字，飞宁死不自诬，乃至以绝食抗争。

绍兴十一年十二月廿九日（1142年1月27日），宋高宗赵构亲自下令：“岳飞特赐死。张宪、岳云并依军法施行，令杨沂中监斩，仍多差兵将防护”，一代抗金英雄岳飞，终以“莫须有”之罪，被杀害于大理寺狱中，时年39岁；岳云、张宪亦被同时斩首。岳飞的供状上，只留下八字绝笔：“天日昭昭，天日昭昭”！

岳飞的死讯传出，百姓们都为之哭泣；消息传到金国，金国君臣酹酒庆贺，曰：“和议自此坚矣！”

为国家恢复居功至伟、令金人闻风丧胆的一代名将，没有死于敌人之手，却在自己朝堂的权力威压、“大势”所迫下，无丝毫反抗之力，被诬害含冤而死。而此千古奇冤，直到20余年后，绍兴三十二年（1162年）宋孝宗即位，才得以反正。

一代名将尚且如此，更遑论他人？！

最具讽刺意味的是：金人畏“岳”如虎，而南宋畏金如虎。金人甚至无需打败岳飞，他们只需威逼、恫吓南宋朝堂，即可“不战而屈人之兵”，“借刀杀人”，藉南宋朝堂之手，铲除他们最为痛恨、恐惧却无能打败的敌人。战场上厮杀血战、万千骸骨得不到的，战场下一纸“和议”却可轻松实现，而且得到更多！

如此，形成“金人（金国）怕岳飞——岳飞‘怕’南宋朝堂——南宋朝堂又怕金人（金国）”，以及“岳飞克金人——金人克南宋朝堂——南宋朝堂克岳飞”这样“互怕相克”的诡异的“食物链”。这一“食物链”中，“怕”字换成“畏”、“惧”，“克”字换成“杀”或克制、压制、钳制的“制”字和整治的“治”字，也同样完全成立。

这不是某朝某代的孤例，而是自有确证史实的殷商开国以来，中国特有的社会生态与文化根性，三千余年来莫不如是，几乎没有例外。

3、

以高宗赵构、奸相秦桧为首的南宋朝堂，不仅决定着岳飞、韩世忠等满廷朝臣的命运，更决定着整个江湖的命运。

“朱大天王”朱侠武、朱顺水及其势力，即是宋、金两国朝堂共同认许、扶植，用以钳制、威压整个神州武林的“江湖代言人”、“暗黑代言人”。

“朱大天王”本身的势力与实力，已然足够恐怖，宋金两国的扶植、高远庙堂的介入，江湖与庙堂的苟且与媾和，更让江湖、庙堂两股势力同流合污，合二为一，孳生蔓延，畸形膨胀。

“朱大天王”和他们幕后的宋、金两国朝堂势力、江湖势力（如“关外三冠王”、“塞外双盲”等），蝇营狗苟、蛇鼠一窝、狼狈为奸、沆瀣一气，他们交媾结合，共构成“神州奇侠”表象江湖的“显世界”背后，隐秘深藏、又高高在上的“隐世界”，成为“神州奇侠”世界“铁幕背后的铁幕，权力之上的权力”，掌握着“神州奇侠”世界真正的统治力量。

他们是获利的渔翁，是捕食的黄雀，是权力的攫取者和世界的操控者。他们深藏幕后，却又高踞巅峰，俯压天地，笼罩在整个“神州奇侠”世界之上。他们处心积虑，不动声色，暗中操控，为整个世界，以及世界里的英雄好汉、寂寞高手们，编织铺天盖地、密不透风的罗网，以硕大的阴影，降临整个“神州奇侠”的世界。

一如当阳擂台时，“站在一柱火炬下”、化名“皇甫高桥”的萧易人，给予全场的无穷的压迫感、恐怖感：

火光熊熊，但此人背火光而立，黑幢幢的巨影，叫人无端生有一种恐怖感，只有火光中不明确的轮廓，看不清脸目。

——《神州无敌》第五章《擂台》一《皇甫高桥》

亦如风波亭暗杀中，朱侠武那沉沉的背影、那“如云蔽日，高大无朋”的庞大与惊悚：

囚车里有一个高大的人，披发背向，寂然枯坐，不动不语。

萧秋水却蓦然有一种感觉。

缺少了一种感觉的感觉。

缺少了一种像在关帝庙上，或大理狱中，那种朝觐一位自己毕生心仪的人的感觉！

萧秋水觉得有些不妥的时候，李沉舟已踱到囚车的前面。

……

就在这时，囚车粉碎！

一人自囚车中振身而起！

这人一起身，如云蔽日，高大无朋！

这人在他裂车而起的剎那间，左拳右掌，双双打在李沉舟的胸前！

——《天下有雪》外一出《雪意》第十六章《秋水沉舟》

——“黑幢幢的巨影，叫人无端生有一种恐怖感”，“如云蔽日，高大无朋”，才是“神州奇侠”世界的“现实真实”，才是对“神州奇侠”世界刻骨的象征与隐喻。

——是“朱大天王”及其幕后势力而不是李沉舟“权力帮”，才是“神州奇侠”世界最暗黑深沉、最隐秘恐怖、也最卑鄙无耻的力量。

——“朱大天王”及其幕后势力，阴暗，冷酷，残忍，懦弱，隐居幕后，把握权力，操控生死……他们的一切，都具有那个暗黑朝堂的一切特征，都隐喻着那个腐朽朝堂的一切本质。

4、

最为可悲，也最令人可怖的是：不是那些闪耀台前的英雄豪杰，甚至不是深居幕后的“朱大天王”，而恰恰是那样一个荒唐无耻的“朝堂”，被“天赋神权”，高踞权力世界的最顶端，拥有着至高的权力，决定着一切的生死，掌控着所有英雄（或枭雄）们赖以生存的世界，在阴冷的幕后，扮演着决定英雄（或枭雄）命运的冷漠的“神”。

“尔为鱼肉，我为砧板”，南宋帝君依仗传承千年的宗法传统、皇权体系、文化思想对人心的钳制，依仗“天赋”的“至高权力”，依附在民脂民膏上尸位素餐，寄生于英雄的肌体，吸食着英雄们的鲜血，生杀予夺，予取予求，以民众的脂膏和英雄的鲜血，浸泡自己的“人血馒头”，滋养自己腐烂的肌体，延续自己朽败的生命，一如数千年来中国社会、历史的真实与现实。

面对这样的“天赋神权”、“至高权力”，再正义的事业、再强大的英雄、再高明的武功，也敌不过体系的天罗地网和权力的阴谋暗算，终究无济于事、无由逃脱，只有身败名裂、惨死狱中如岳飞，只有功败垂成、憾恨而逝如燕狂徒、李沉舟，只有壮烈身死、无谓献身如抗金勇士、劫狱群豪。

这不是一个“剑气长江”、“英雄好汉”的时代，等待英雄们的，其实没有“江山如画”、“神州无敌”，只有“寂寞高手”、“天下有雪”，只有几乎早已注定的命运。

岳飞的血，将很快冰冷，将被蘸成英雄的“人血馒头”，成为“君上”、“朝堂”、“秦相”向金国纳贡称臣、归顺投降，示诚意、表忠心、奴颜婢膝的“礼物”，以此延续那个他为之奋斗的朝堂朽败的生命。燕狂徒的霸业、李沉舟的王图、赵师容的绝代、柳随风的狷狂，在这样恐怖的权力和阴谋面前，也不堪一击，难逃罗网，终将沉埋黄土，随风而逝。

虽然说“没有悲剧就没有崇高”、“没有伟大的悲剧就没有伟大的崇高”，但悲剧铸成的“伟大”、“崇高”，以“悲剧”为代价铸就的“伟大”、“崇高”，以及那些必须用“悲剧”才能铸就的“伟大”与“崇高”，何尝不才是真正的悲剧？何尝不才是更大、更深痛的悲剧？！

这样一个时代所束缚的、时势所逼迫的英雄悲剧，甚至已经不止是“江山——人才”的英雄悲剧，而是源于政事体系、权力结构和民族根性的社会悲剧、人性悲剧。

这是宗教的愚昧？还是现实的讽喻？还是对中国社会、历史、文化的高度隐喻？

——这样高纬度的世界架构与深层哲思，才是“神州奇侠”真正的、现实的权力世界的架构，才是“神州奇侠”世界悲剧的真正来源；也正是这样高纬度的世界架构与深层哲思，才真正点石成金、化腐朽为神奇，让“神州奇侠”的世界脱胎换骨，真正与众不同，成为温瑞安自己的江湖、自己的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