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张逆风

(五)象征与寓言:“三才剑客”、《忘情天书》、“天下有雪”

“三才剑客”、《忘情天书》、“天下有雪(曲)”的设定,具有高度的象征意义,是“神州奇侠”世界独特的象征符号,包含着“神州奇侠”新世界的主题与奥秘。

1、

“三才剑客”,是“神州奇侠”主体结构之外的一条“天外线”。

“三才剑客”的设置,很容易被忽视乃至忽略。但实际上,“三才剑客”的设置,不仅别出心裁,更别有深意,肩负重要的使命,并具有多重的功能。

“三才剑客”,二胡、笛子、琴,胡剑登雕梁、笛剑江秀音、琴剑温艳阳,是在萧秋水闯荡江湖的过程中“不断神奇地出现又不断神秘地消失的三个人”,“曾启发他(萧秋水)三种不同的境界,不同的考验”(《闯荡江湖》第四章《华山故事》第三回《二胡、琴与笛》)。他们六度出现,神龙见首不见尾,每一次出现,“剑术一次比一次高,萧秋水的武功也是一次比一次激进,但这三人的身份,也一次比一次更不可思议,更神秘莫测”(《神州无敌》第七章《还我河山》三《忘情天书》)。

三人淡泊名利、醉心音律、创编合奏《天下有雪》的设定,本来或多或少受金庸《笑傲江湖》中刘正风、曲洋、梅庄“江南四友”等人的影响,但温瑞安独出机杼,在前人基础上别开生面,赋予其独特的功能。

如果说金庸《笑傲江湖》中“江南四友”表征着隐逸出尘之士在权力江湖的悲剧,影射社会现实的话;那么,“三才剑客”的存在,则是“神州奇侠”中跳动的“量子音符”,来无影,去无踪,不确定,不可测,神出鬼没,只在“萧秋水需要的时候”出现。

这样的存在,具有强烈的“象征与符号”的性质。

作为《忘情天书》的发现者、继承者、传承者,或作为武林中梦寐以求的《忘情天书》本身,如书中所言,“江秀音是‘忘’,温艳阳是‘情’,我(登雕梁)是‘天’”,他们三个合起来,“已不是人”而是“书”,“武林中梦寐以求的‘忘情天书’”的“书”。以人为书、人书合一,是极具象征意味的寓言与预言,预示着“练《忘情》者,终不能忘情”,最终“玉石俱焚、人书皆毁”的结局。

他们“身处局中,心在天外”,与萧秋水、与“神州奇侠”的世界似近实远、似远还近,时断时续,似断似续,若即若离,不仅是萧秋水的跟踪者、考察者、传授者,一定程度上亦是整个“神州奇侠”世界的观察者、见证者,同时也是参与者,是“神州奇侠”主体结构之外的一条“天外线”。

这条“天外线”串联起萧秋水、《忘情天书》、《天下有雪》三大重要关节。也让萧秋水的成长历程,以“量子跃迁式”的跳跃性,插入跳动的“量子音符”,每每在关键性的时刻,切入萧秋水成长历程的主旋律,在互相的激励、点化中,给予萧秋水有力的推动、提升,甚或其人生际遇、命运的关键性转折。尤其如第五次抗金战场上三人月夜前来传萧秋水《忘情天书》(《神州无敌》第七章《还我河山》三《忘情天书》),第六次风波亭前力斗朱侠武、救下重伤的萧秋水、合奏《天下有雪》(《天下有雪》外一出《雪意》第十六章《秋水沉舟》),都是在萧秋水人生际遇、命运的转折点,起到关键性作用。

他们不仅作为“传承”及“引路”的符号,肩负使命而来,更作为整个“神州奇侠”世界的观察者、见证者、参与者,在更高的维度俯瞰世界,瞭望江湖间的争斗与英雄们的命运,为“神州奇侠”的世界,笼罩上浓浓的宿命。

以朱侠武、“三才剑客”为代表的“人物符号化”的探索,是“神州奇侠”最勇敢、也最具创新的探索之一。这样的探索,使“神州奇侠”的文本和世界,都具有强烈的先验性质,闪烁新世界的奇异色彩,也为温瑞安“幻想世界和真实世界”的宏伟创造,开启先声。

十余年后,温瑞安在他集大成的“说英雄,谁是英雄”、“少年四大名捕(斗将军)”系列中,创造了“关七”、“惊怖大将军”这样更为符号化的人物,将这种先验性的探索,推向了极致。

2、

《忘情天书》,是温瑞安超凡的武学构想,道法天地,恢弘壮阔。

《忘情天书》既是绝世的武功,亦是英雄的反证。这最初传闻“燕狂徒手著”、是他“一生武学精华”、“一出现又闹得血腥风雨,江湖中人,你争我夺”(梁斗,《江山如画》)的《忘情天书》,实为数十年前名震江湖、所向无敌的“天下社”姜氏兄弟姜任庭、姜瑞平合创,二人兄弟阋墻,互相争斗,拼得筋疲力尽,终遭以李沉舟为首的“权力帮”创帮的“权力七雄”所灭,两人身受重伤,逃到浣花萧秋水祖父萧栖梧处,在“见天洞”萧家祠堂留下所创的、武林中人梦寐以求的《忘情天书》,与其合葬棺中。后机缘巧合,被误闯进来的“三才剑客”获得,并传于萧家后人萧秋水。

《忘情天书》有天意、地势、君王、亲思、师教、金断、木顽、水逝、火延、土掩、日明、月映、风流、云翳、我无共十五法门,是高情忘情、化身自然,由天地万物生意、借天地宇宙无情之力的浩瀚心法,创意奇巧,体系恢弘。

而对“神州奇侠”而言,真正重要的并不是《忘情天书》的高妙理论和修行法门,而是《忘情天书》所给予我们的启示与哲思。

传闻为《忘情天书》著者的燕狂徒,桀骜狂放,横扫天下,终因父子之情惨遭暗算,憾恨而逝,到底难以“忘情”;创造《忘情天书》的姜氏兄弟心胸狭窄、阋墻引祸,至死不能“忘情”;作为《忘情天书》的发现者、继承者、传承者或《忘情天书》本身,“三才剑客”彼此有情,并为救护萧秋水“人书皆毁”,何以“忘情”;唯一得到《忘情天书》真传的萧秋水身系家国安危、心念远方伊人,最后萧然一身、孤老江湖,终生未能“忘情”;而虽未修习,但“本身就是”《忘情天书》甚至超越《忘情天书》的李沉舟,更是因情生妒猜忌、铸下大错,最终为情丧命,永生不得“忘情”……

“练《忘情》者,终不能忘情”,一如《笑傲江湖》给予我们的“谁能真正笑傲江湖?”的思索,《忘情天书》所给予我们的,亦是深刻的反讽:身处风云铁血的时代,身系家国安危,心念远方伊人,谁又能真正高情忘情乃至于无情?

或许,“谁能真正高情忘情?”,“本身就是”《忘情天书》,“本身就是”《忘情天书》的至高之境——甚至,“本身就是”超越《忘情天书》的更高存在?

3、

同是江湖逸士创制的曲子,《笑傲江湖(曲)》以“自由”为主题,追求超越于权力江湖的个性的自由与解放,是对自由的高蹈与向往;而《天下有雪(曲)》以“英雄”为皈依,是真正英雄的悲歌与挽曲。一个是自由的悲剧,一个是英雄的挽歌,所展现的,是中年金庸和青年温瑞安两位大师不同年龄、不同阅历、不同眼光所择选的不同取向与气质。

“神州奇侠”与《笑傲江湖》同样牵涉历史政事,所不同的是,金庸《笑傲江湖》虽“没有历史背景”(金庸《笑傲江湖》后记)、无“政事权力之名”,写的却是残酷的“政事江湖”、“权力江湖”,是“企图刻划中国三千多年来政事生活中的若干普遍现象”、“类似的情景可以发生在任何朝代”(金庸《笑傲江湖》后记)。《笑傲江湖》创作于1967—1969年并在《明报》连载首发,虽然金庸本人否认,但只要对20世纪六七十年代中国发生的历史事件稍有了解,便知其有极强的影射意味。

而温瑞安“神州奇侠”虽有特定的历史年代(南宋绍兴年间)和“政事权力之实”(宋金交战背景、南宋朝堂、岳飞、“权力帮”),写的却是试图超越政事权力之上的浪漫的“草莽江湖”、“英雄江湖”,放射着“诗人温瑞安”特有的,强烈的诗和理想的光辉。

登雕梁和萧秋水都向温艳阳所指处望去,只见雪地之中,李沉舟鬓发全白,正伏在赵师容身上,天地间所发生的一切,与他俩似已全无关系。

登雕梁困难地道:“是……是很好……”

温艳阳吃力地叫了一声:“登师兄。”

登雕梁嗯了一声,温艳阳惨笑道:

“我们……我们为我们三人……奏一曲《天下有雪》好吗?”

登雕梁点头,两人一琴一胡,盘膝而坐,在雪地上,江秀音身边奏起乐来,两人神色斐然,乐韵也似一切都过去了似的白雪遍地。世间一切的感情、名利、斗争、变迁……都逝如云烟,转眼只剩冬雪无垠……萧秋水听得热泪满眶,忽乐绝弦断,登雕梁、温艳阳也在乐韵中人亡。

——《天下有雪》外一出《雪意》第十六章《秋水沉舟》

萧秋水想起岳飞、李沉舟、燕狂徒,柳五、赵师容、天正、太禅、裘无意、左丘,甚至还有结义了又背叛的兄弟,以及朱侠武、朱顺水等人,一一浮逝,此时耳际却响起适才温艳阳、登雕梁所奏的《天下有雪》。天地苍茫,风雪人间……却是何时,雪才消融呢?

萧秋水如此想着,两行热泪,流下脸颊来。啪登一声,所仗倚的古剑“长歌”承受不住如许压力,终告折断为二。萧秋水黯然长叹,抛开断剑,在天地一片白茫茫中孑然行去,众人待唤:“萧大哥,萧大哥……”却瞬息间不知行踪。

——《天下有雪》外一出《雪意》第十六章《秋水沉舟》

《天下有雪》的音符,是“神州奇侠”悲剧的最高点与最强音。

以《天下有雪》的音符为绝响,以萧秋水的离去为背影,“神州奇侠”终结了英雄的传奇,落下了这一壮阔时代的大幕。王者陨落,英雄已逝,江湖衰败,花果凋零,风流云散,一切皆空。《天下有雪》奏响的,是一个江湖时代的盛衰兴叹,是人生世间的孤独寂寞,是《红楼梦》中“落了片白茫茫大地真干净”的苍茫与凄凉,是江湖与庙堂、江山与英雄、个人与时代、宏大与渺小、永恒与瞬间的对立与幻灭。

苍茫天地,风雪人间。雪地上,江秀音尸体边垂亡的登雕梁、温艳阳奏响的,是他们三个人的梦想,也是他们准备献给这个时代、献给这个世界、献给这些英雄们的,悲凉的挽歌。

这是他们第一次的奏响,也是他们最后一次的绝唱。

他们以最决然的方式告诉我们:

江湖与庙堂、江山与英雄、个人与时代、宏大与渺小、永恒与瞬间的对立与幻灭,才是“神州奇侠”真正的主题所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