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朱邦复

[按]标题为编者所拟。本文节选自《智慧之旅》一书,里面提到古龙笔名的由来,“后来成名的武侠小说家‘古龙’,当时就读卅五班。他也是我们常见的‘鸦客’之一,他对‘古稚凤’迷恋之深,可以由其笔名‘古龙’略知端倪”。

第四章小雪(下)

小说、师道、早春、学业

这段时间裡,我心裡唯一的春天,悄悄地来了,又悄悄的去了。没有开出灿烂的花朵,也没有鸟语的欢唱。只是雪地裡吹过来一阵暖风,冰融了,一棵迟来的嫩芽冒出了头。紧接著,天寒地冻,大雪纷飞,那丁点儿幼芽,永远封冻在我的心头。

我们都骑脚踏车上学,学校寄车棚裡,每个人都有固定的编号及车位。我在七十八号,马湘君是二十五号。有一天,我看看自己的脚踏车,在学校中很少找得出比它更窝囊的了。破旧不用说,前后轮的遮雨板没有,铃子掉了,甚至连煞车都付之阙如。车如其人,我呢?恰恰好也只配得上这辆车。

每当我看到小马的车,是那麽光洁、清爽,心中就不禁惭愧起来。这天我突发奇想,今生我不可能有机会亲近她,也不敢让她知道我对她的感情。既然车子和我同病相怜,何不成全我那可怜的车子,让它与小马的车子相聚片刻,让它也接受点庇护?

我想到便做,于是我把车子特意放在她的车旁,紧紧挨著。若她到校较晚,我会故意延迟些时,在校园中乱逛。因为怕被她发现,还得在放学时,抢在她之前把车推出。如此这般的过著,我心中感到由衷的幸福,骑在车上,都加了一分珍惜与谨慎。我们人车同病相怜,我让它沾了她的光,它也让我分享了一点幸福。

有一次放学时,我有事担搁了一会,眼见她已进了车棚。我的车子人人认识,诡计当然被拆穿了。羞愧交集之下,自此以后,我只好乖乖地把车放回原位。

为了要抢停车位,我发现早一点上学,竟然能够逃避父亲的责骂。自从停车的糗事穿了梆,我索性一大早就到学校,有时甚至早得连学校大门都还没开。后来我发现阿德也到得很早,我们之间便有意无意地比赛起来。到了教室以后,由于都不是来温习功课,閒著无事,便拿后来的同学开玩笑。

我们最常玩的把戏,是把教室的钥匙藏起来,然后躲在一旁,等著看晚到的同学出丑。按照规定,当天的值日生应该先来开门。由于我和阿德赛早,特别要求同学把钥匙放在教室的门楣上,以便早到的可以先开门。

很多比我们稍晚的人都受到愚弄,他们找不到钥匙,只好爬窗子进来。我和阿德就大乐,一个一个地数。渐渐地,我注意到小马一天比一天到得早,为什麽?我不敢说。但是心却开始不安了,如果轮到她爬窗子,我该怎麽办?

于是,我对阿德说,钥匙游戏玩腻了。阿德不同意,他觉得这比什麽都有趣。甚至希望有一天能看到女同学爬窗子,才心满意足。

这正是我所担心的,我花了不少功夫,编了不少理由,总算说动了他。我们约定,不再开同学的玩笑,只是他坚持要把锁和钥匙都放在他的身边。

在一个天色微明的早晨,教室中只有我和阿德,正靠著窗口,向楼下搜寻猎物。突然,我看到了她的倩影!最担心的事终于要发生了,我的心猛烈地跳动,一时手足无措,脑中一片空白,不知该怎样才好。

阿德吹著口哨,走出教室,我则忙取出课本,总得装个好学生的样子吧!我还在胡思乱想,教室门突然关上了,紧接著又听到上锁的声音。糟了,阿德在弄鬼!

我想阻止他,已经来不及了。这时,阿德打开窗子,一溜烟爬了进来。关上窗,他立刻坐到位子上。完了,我该怎麽办呢?把阿德的钥匙抢过来,去讨好小马?那以往被我们捉弄的同学呢?只为了我喜欢她,就对她偏心?

正在举棋不定的当儿,已听到有脚步声走近。空旷的迴音,是那麽稳定、轻巧,我可以想像出小马自信的神情。我的心急剧地跳动,该把门打开呢?还是赶快藏起来?为什麽人不能像剑仙小说中的情节一样,可以立时消影潜踪?我怎能坐在这裡,眼看著心目中的偶像,竟自佝偻著身体,从那半截窗子鑽进来?

但是,我却没有动弹,心中无数个念头此起彼落。我暗恨自己过去害人太多,以至于今天丧失了立场,不能向阿德据理力争。

有人敲门了,我急得几乎要发疯,身体发软,低著头,瘫痪在座位上。门被推著拉著,阿德是存心不理,我则是丧魂失魄,动弹不得。

半响,她试试窗子,顺手就打开了。只听得阿德嗤嗤地笑,他终于看到一位女同学爬窗子了,相信他一生都将津津乐道。而我呢,我知道得非常清楚,这将是我今生最后一次,看到她在晨曦中姗姗而来了。

果然她不再早到,但是她却原谅了我。有一次我居然在我那寒酸的车子旁边,见到了她那轻巧、乾淨的小可爱。或许是意外吧,或许是别人无意中挪过来的。我急忙躲到一旁,我想要知道事实真相,但愿是她自己把车子放在这裡的。

我在人丛中,眼看她向停车处走过去,毫不犹豫,一直走到我们的车旁。然后,她轻轻地,把纠缠在一起的那部秃车移开。跨上车,如同一片秋日轻灵的浮云,潇洒地走了。

我的心悸动著,我的手颤抖著,我不忍心骑上那部秃车。我只是温柔地,小心翼翼地,将它推到一个无人的牆角。我仔细咀嚼著刚才的情景,抚慰著小马触摸过的把手,抱著车身,痛快淋漓地大哭了一场。

我很感激她的仁慈,可是我还能要求什麽呢?我有资格期望吗?乌云密布薄天,寒风已起林梢,学期接近了尾声。我再傻,也知道自己危机步步,因为上个学期成绩太差,现在连求天保佑都难了。

成绩揭晓了,学年平均的结果,英文、数学及理化不及格,我降级到卅七班。

虽然心裡有数,我却只想到如果留级了,充其量再留到卅五班,继续唸二下。但是现在却降到卅七班,等于是要从二上重新唸起。

为什麽观音菩萨不再保佑了呢?为什麽我上次全部不及格,都能随班附读,现在却只有三科就降级?

惶惑、玄疑、莫明其妙,我好像陷入一个深邃的黑洞中!父亲的打骂我都没有放在心上,我只要求瞭解事实的真相,这些似乎不合常情的现象,究竟是什麽原因使然?

我没有办法去问观世音菩萨,到了学校,找到教务长,委婉地请求他解释。

原来国府撤到台湾之初,沿用大陆的“学期制”,一年招生两次。有所谓春季班、秋季班之分,每学期终了后,即结算一次成绩,以定升降。无巧不巧,这一年教育部决定改为“学年制”,一年仅招生一次,春季班停办。在施行之初,为了便利学子,规定当时凡由秋季班留级至春季班者,得以暂时“随班附读”。最后在学年结束时,再将全年的成绩平均计算,做为该年升降级之标准。

第一次我符合随班附读的规定,得以回到三十二班(秋季班)。到了下学期,全年平均仍有三科不及格,则留级一年,故降为秋季的三十七班。

就这麽简单,当然,对懂得其中原理的人而言,什麽都很简单。

排除了各种巧合的因素,我开始怀疑是否世间真有菩萨和神仙?在还珠楼主的小说中,那些剑仙腾云驾雾、知道过去未来的本事,比当今的科学武器还要厉害,显然这并非事实。再谈菩萨,如果真能有求必应,那麽人活著只要不断地祈求,岂非一切困难都解决了?再如一人求下雨,一人求天晴,菩萨该怎麽办?

俗语说“上一次当学一次乖”,这次的代价太高了。如果不是仗著盲信菩萨保佑,可能不至于落到这种地步。痛定思痛,从此我下定决心,抛却迷信附会。凡事不经过自己理智的印証,绝不轻易接受。

人生事态,就是个人意识形成的基因,我不甘于无知,所以勇于探索。这种动机不断地驱策著我,走过崇山峻岭,跨越无涯深渊,由无而有,由暗而明,终于闯出一条康庄大道。换个角度来说,如果我自己不用心去思索追求,则所有的灾难和痛苦,不仅不能成为人生的借镜,反而变成一场恶梦,将终身陷溺而不能拔。

我一到卅七班,就感到气氛诡异,天天有人打架,同学们说话也很粗卤。不久,我就发现了两个主要的因素。一是有位姓罗的同学,其父为某军种的总司令,家中有钱,母亲又极度宠爱。

每天下课时,罗生便从口袋掏出大把钞票,向空中一扬,大声说:“哪个王八羔子要跟我上福利社?”

随声应和的人不少,最后都成为他的党羽。

其次,班上有位女同学,名叫古稚凤。她长得清秀脱俗,曲线玲珑,更难得的是有一股神圣不可侵犯的气质。在我们小和尚群中,她有如殿上的神祇,又宛似沙漠中的绿洲。自然而然地,她不仅令同学们倾倒,更吸引了许多高年级的狂蜂浪蝶,时常来班上骚扰。

曾有一位老师把古稚凤的名字误唸为“古鸦凤”,从此大家就叫她“乌鸦”。后来成名的武侠小说家“古龙”,当时就读卅五班。他也是我们常见的“鸦客”之一,他对“古稚凤”迷恋之深,可以由其笔名“古龙”略知端倪。

那时同学们多多少少已知一点男女之情,包括我在内,暗恋“乌鸦”的人不少。但限于传统及环境,少男少女纯情式的爱恋与尊重经常纠结不清,彼此也心照不宣。所以,每次见到高年级男生挤眉弄眼的恶形恶状,大家便觉得深受侮辱,不免怒从心生。

除了乌鸦外,班上还有四个女生,其中一位外号叫“十三点”。当时的社会相当保守,男女同学间连交谈都小心翼翼,“十三点”则名实相符,对一切毫无戒心。她常和那些高年级同学,在走廊上肆无忌惮地嬉笑打闹,也让我们难堪不已。

在开学后不久,班上便引发了两次与高年级的打斗。男同学们一商量,既然不能阻止他们过来,只有由我们拦在教室门口,禁止女同学下课时出去。

我是新来的,还未瞭解全部的状况。旁观之下,我觉得“乌鸦”人很正派,所以并没有参加他们的阵营。

这事闹了很久,女同学们被拦在教室内,感到非常不便。有一天,十三点的朋友来“护航”,他一副目中无人的样子,拦门的同学退缩了。还来不及考虑,我热血上冲,抢到门口,把脚一伸,抵著门柱。别人不敢拦十三点,我来拦!要打架,我来打!

料不到,十三点的朋友竟然一句话也不说,回头就走了。后来不知是谁向学校投诉,我这次做英雄的代价是“违反风纪”,记小过乙次。

在这种环境中,我知道力量的重要性。正好脑中装了不少“武功秘笈”,何不乘机一试真假。这次事件发生后,每天晚上我都在家中苦练功夫不已。几个月练下来,不论手劲、摔角,在班上堪称无敌。

罗那一伙耍的是另外一套,他们仗著有钱,可以买到月考试卷,所以整天嬉戏玩闹。上课时有老师在还好,若是自修课或老师不在,教室就成了菜市场。想读书的同学都敢怒不敢言,好事的同学则跟著起鬨,喧闹之声,时常影响到别班的安宁。

同学看我不怕事,选我做风纪排长(风纪股长管全班,排长则管一排),我无视于罗的威胁利诱,专记他们那一伙的名字。

卅七班的导师是童军团长,姓黄名罗。他长得满脸横肉,好似凶神恶煞,可是却有著一颗“菩萨心肠”。我每次呈上违纪的名单,他总是笑容可掬地收下,然后把名单拿给罗看。罗因为有所仗恃,态度依然。而我更是毫不气馁,名单照记。后来罗放出风声,要找“十三雄”以及“小五雄”来修理我。

人生的际遇无常,孔子说:“少年之时血气方刚,戒之在斗”。我当时曾准备要纠合一些不满罗的朋友,果真罗要用武力对付我,大家不妨一较高下。相信所谓的太保,很多都只是一时的意气用事,日深月久,恩怨纠结,遂致难以自拔。

学校规定学生禁止携带武器,为了应付随时可能发生的伏击,我特别将腰带两端之铜环磨得尖利非常。在家中,我练了一套“缠龙鞭法”,随时可以抽出腰带,用铜环尖利的锋刃,把树皮割成碎片。此外我还练了“旱地拔葱”,一方面为了逃命,一方面也还有其他用途。因为我个子不高,打篮球时老抢不到球,所以发狠苦练。

所幸罗只是说说而已,没人来修理我,我才没有走上歧途。鞭法从未派上用场,但旱地拔葱却使我能从平地拔起,摸到篮框。有了得以骄人的本事,我渐渐迷上篮球。在那种激烈的运动下,全部精力有了适当的发洩,每天总要累到双脚发软为止。

直到班上闹出了一件轰动全台的大事,学校当局才知道事态的严重性。然而,恶果已然铸成,挽救不及。多年后,牵连该事件的同学中,一人被杀身死,一人被判有期徒刑二十多年。而罗生现居美国洛省,任某教会牧师,常现身说法,对当年行迳后悔不已。

以我所知,罗生本性善良,只因家中富有,母亲宠爱过度,无所拘束。而学校无视“教育”的重责,一味敷衍。等到学子们宝贵的青春逝去,出了社会,恶习已经养成,难以更正。再加上社会风气竞逐奢华,面临著激烈的生存竞争,人不甘埋没终生,便只有铤而走险。无论个人、社会或国家,都付出了无可弥补的代价。

学校不是学店,不能专事买卖“知识”,品德、人格可以决定知识应用的方向。用之于“公”,社会国家受益;用之于“私”,一人得利而已。教育是国家、社会千秋万世兴亡所繫,而教师则是未来前途的催生者。从历史的观点上看,不论古今中外,任何一个政府的成败,当视其在教育上的措施而定。

在二年下学期的期终考前,就有同学拿著期考试题答案,到处炫耀。贪便宜是人的天性,何况是一些年轻、未经事故的中学生。班上只有少数同学没有加入他们的行列:五位女同学,几位成绩好、自命有把握的高材生以及我这个从不妥协的怪物。

暑假时,有一天大华晚报第四版刊登了一则新闻,大意是:

“初中学生看武侠小说入迷

结伙上阿里山修道”

我一看,正是罗和他的喽囉们,第一批七个人,在万华车站被拦截下来。第二批的二十多人,则计划在日内成行。

我大吃一惊,忙向同学打听,才知道原来是买考卷之事被发现。学校一追查,发现为首的是罗生,班上还有三十多人涉及。这样大的丑闻,学校一时不知如何处置,有人主张严办,有人主张从宽。而罗等几个人一商量,认为不管学校怎样处置,家裡一定会责罚。不如集体逃家,藉此要胁家长,直到获得保証,不加处罚为止。

参加买卷的同学都同意了,最后选中去阿里山。因为其中有位同学曾经去过,大家正好乘机野营,玩个痛快。但除了罗和少数人外,其他同学并非个个家裡有钱。而这一趟费用,又不是罗等几个人所能负担。因此规定每个人都要缴些钱,自购车票,前后分三批行动。

由开始讨论到成行,前后有三天之久。此时他们已经逃家,每天都睡在教室裡。大批的同学出出进进,而学校的师长职员很多,竟然没有一个人发觉。

最妙的是第一批七人正要出发时,其中一位外号“傻蛋”的同学,突然想到妈妈箱子裡还有些金条。大家都骂他笨,催他去偷来花。因为火车班次已定,其馀六人决定先行,并约好在万华车站见面。

“傻蛋”回到家,光天化日之下,他竟然翻牆进去。当时他父母正在院中与警察讨论他的行踪,不料儿子却从天而降。也幸亏如此,警察得以及时赶到车站,把几个目瞪口呆的小伙子给拦了回来。

最后学校当局折衷处理,为首的七位同学“条件入学”,其他廿七人则统统“留校查看”。

处身在那种环境中,若非过去不幸的遭遇,养成了固执的个性,我必然也是他们的一员。回想三十二班在萧老师的管教下,绝不可能发生这种事情。小小一个班级,不过四十多个纯洁的少年,好的老师可以使他们成为社会的栋梁,继续散播良好的种子。不负责的老师,不仅使无辜的学子丧失了他们应有的权利,也为社会增加了额外的负担。

为什麽没有任何人从这些事件中学到教训呢?随著社会的繁荣,台湾教育风气日趋恶化。人们只知哗众取宠,敢于负责的人越来越少,愚昧无知渐成主流。数十年后,“爱”的教育大行其道,人人爱惜羽毛,学生已无法管教。作弊不再是新鲜事,飙车、打架、抢劫、绑架、勒索、杀人等层出不穷。不仅是老师打学生、学生打老师,还有学生结伙攻打警察局的!

更严重的是,学校培育出来的精英唯技是问!他们眼中只有成败得失,至于伦理道德,连听都没有听说过!种瓜得瓜、种果得果,数十年后,这种教育的成绩大放光芒!台湾社会上人人为己、乱象毕陈!最后闹得上上下下里里外外,一片乌烟瘴气。

古人说得好:“得人者昌,失人者亡”。我惋惜萧老师的离去,也哀叹良师益友之难遇。国家民族的前途,端视下一代的教育。而下一代的教育,却又控制在上一代人的手中。只能怨我们生不逢时,因为环境的因果循环,在人生最珍贵的起步当儿,竟遭到这样无情的摧残,付出了一生的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