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沈西城

热浪啼人，恹恹欲睡，梦乡不至，还是写些什么吧！提笔却踌躇，不知如何写，头昏脑胀，心里空白一片。既找不到题目，倒不如随便写一点，于是题上《随缘轩漫笔》。《随缘轩》是我书斋名，听来颇雅致，地方却湫隘，八十呎不到，置床、桌、柜各一，书只能堆在桌上，厚厚一叠，桌脚不牢，随时崩塌。人老了，便有穷酸气，仿昔日文人，为斗室命名《随缘轩》，意在随心所欲。缘来不拒，缘去不留，以期老之将至。可我并不真是一个能随缘的人，有时候，甚至比年轻人还执着，这又如何是好？话说得野了，言归正传，这就随便写一些！

前几天，内地友人传来一则通讯云：“郑佩佩老师走了！”郑佩佩者，香港一代武侠影后，我老大哥胡金铨高足也。六十年代初入“邵氏”，盈盈浅笑，纤秀可人，断为青春电影最佳人选，伙拍张冲拍了《兰屿之歌》，剧情平平，并未引起注意。

尔后，胡大哥筹拍《大醉侠》，费尽九牛二虎之力，仍未说得邵老板（邵逸夫，被尊称六叔）给他开戏。因有《大地儿女》票房失利的前科，六老板死活也没为金铨开绿灯。胡大哥哭笑不得，跑去找谊兄大导演李翰祥，一把眼泪、两行鼻涕：“呜呜呜——翰祥呀，翰祥！你不帮我，我就活不下去了！”可把锦州大汉李黑吓了一大跳，颤着声音：“小胡，什么事儿呀？要生要死的！”一五一十诉说前因，顺手把剧本呈上，擦了眼泪，抹掉鼻涕，哽着声音：“你仔细看看，能不能拍电影？”花了足足一个晚上，仔细看了一遍：“小胡，你可真行，行云流水，风格异常，一股凌厉之气，跃现纸上，这电影拍出来，卖座可期！”立刻奔向六老板说项。

六老板，籍贯浙江镇海，典型生意人，什么都不讲，只讲钱（他跟你讲，你不能跟他讲），一听，心动了一下，（翰祥是我手底下红人，这面子不能不给。可……）镇海脑筋一开动，有计较：“翰祥，电影是可以拍的，不过我可有一个条件哪！”“咋个条件，你说！”“我要你具保，三个月内一定要弄出来，勿来势（不行的话），你续拍！”眯着眼睛瞧住李大导看。这可有点为难，小胡拍戏如蚁爬，名副其实“百慢导演”，李翰祥暗抽了一口凉气。转念思忖：（罢了罢了！）兄弟情深，也只能硬着头皮，一挺胸，接下活儿：“好——我具保！”

绿灯一开，胡金铨立即着手筹备。剧本早有，不费神，如何拍？了然于胸。独有女角，煞费心思。那时，邵氏最多的就是女明星，什么类型都有，美艳的、妖媚的、青春的、淑女的……林林总总，任君挑。咱胡大导左挑右拣，上观下察，挑上了十来岁的郑佩佩。我好奇，问胡大哥这么多明星当中，为何独挑郑佩佩？答得好：“哈哈，这你就不明白了，老实说，那时候，邵氏美女多如天上的云，佩佩不是最美丽的那个，可她身上的那种灵气、英气，却没一个女明星有！直是《大醉侠》金燕子的最佳人选，我这个剧本仿佛就是为她而写。”男主角是岳华，广东人，憨厚朴实，一愣一巧，正好配对，生出火花。

在李翰祥监督下，《大醉侠》完满煞科，李黑吁了口气。电影空前成功，郑佩佩一举成名，胡金铨乘胜追击，欲开拍《龙门客栈》，不料碰了硬钉子。剧本薄薄数页，送到六老板面前，笑到眼泪水直流：“几张纸，翰祥呀，哪能拍？”迫于无奈，到台湾找“联邦”老板张陶然，一拍即合，女主角顺理成章是郑佩佩，可邵氏不放人，女主角最终落在上官灵凤身上。我问过胡大哥，佩佩姐可有后悔？胡大哥哈哈笑：“我怎知道！”反问我一句：“小叶，你如何看？”直言无忌：“用郑佩佩，效果会更好！”

最早赏识郑佩佩的，竟然是顽童倪老匡。看到郑佩佩饰演的金燕子侠女形象，惊为天人。江湖传言年轻时的郑佩佩美过林青霞，真的吗？存疑。倪匡说过：“郑佩佩的笑容是温柔的，看了令人心旷神怡。”受到大作家赞美，应该回报吧？正直、不事奉承的郑佩佩没有这样做，反而说倪匡剧本的字体难辨。“看了好几天，终于认出几百字，大概辨识的艰辛程度并不下于考古甲骨文。”（夸大了一点吧？倪大哥的字没这么难看！）

郑佩佩，上海人，正直持平，不好诳语，昔影星陈厚跟乐蒂离异，天下女人骂之为“杀千刀”，独郑佩佩为彼辩诬：“陈厚是我上海小学同学，为人幽默风趣，心地不坏。可乐蒂是顾家千金，小姐脾气大，两人性格不合，肇致离婚。”不偏不倚，公允正义。倪匡说郑佩佩：“这种女侠性格也有可能延展到她的现实生活中来，她用微笑替代了一切。”可说正确无误。

郑佩佩离婚后，一手抚养了四个儿女，是真正的女侠。此刻，女侠走了，离苦趋极乐，不再受病魔纠缠，何悼之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