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龚鹏程

一种是剑光飞烁的世界,一种是金钱堆砌成的人生。古龙从他自己经历过的事件中,紬绎出对于人生的诠释,形象化地表现在小说里。但是,他的经历较为奇特, 武侠小说又多充满着一种诡异的气氛,以此来表现人生面,是否不易为大众所认同?人物与情感呈现扭曲形态地出现,又是否能与我们的真实感受相印证?

“我所写的人物,都是被投掷到一个人生最尖锐的环境中去的!呈现的是人生最尖锐选择与冲突,这种选择往往牵涉到生与死、名与利、义与鄙等等人生问题,它虽不经常发生于我们真实的人生里,但却必是最能凸显人性与价值的一种境况!”

“我写的事件也很平常,例如夫妻吵架等家常琐事,打一耳光会感到辣痛等永恒的经验,是每个人都‘可能’遇到的,但却不一定会遇到!”谈起自己的作品,古龙眼中就兴奋得发光。

如此说来,在古龙的感觉里,以武侠小说这种形式结构来负载这种内涵时,是有他特殊的目的或效果要求啰?“是的!”,因为所谓“人在江湖”以及色、贪、自私、死亡等等人性之追索,其他各种类型的小说也能表达,不一定要写武侠小说不可呀!

武侠小说的内涵既然和其他小说没有太多的差异,古龙诡谲而自负的笑了笑:“你们认为古龙是写武侠小说的;我却认为古龙是个写小说的!”

可是,我们如将武侠小说视为文学作品中的一类,则此种作品与其他类型的文学(诗、散文、戏剧)或小说有何不同?通常,特殊的组织与结构型态,也是区分文学类别的重要因素,所以西方把文学类型(Literary Geners)称之为“机构”(Institution),代表一种秩序,一如戏剧小说和抒情诗等不同的类别,即有其结构上的差异那样,每个文学类型,事实上包含了各个不同的美学传统,形成它的特色。

武侠小说也是有着悠久传统历史的文学体类,它的美学传统和结构特色又是些什么呢?古龙否定了武侠小说在内在形式(题材与主旨等)上,曾与其他类型小说不同的说法,也不承认它在外在形式的结构上与其他小说有何差异,是否会丧失一般武侠小说那种表现中国人独特生命情调的特色?是不是也因为如此,他的小说才被认为是武侠小说里的偏流而非正宗?

“什么是正宗?什么是邪魔歪道?写得好就是正宗!做为一个流派的创始者,最初都会被看成是非正宗的,邓肯的舞蹈不也是这样吗?纯文学的作品可以没有任何结构,甚至也没有故事,只在探索一种心理状态。武侠小说诚然与通俗文学较为接近,但我所着重的毋宁是在此而不在彼!”

似乎在深思,又似乎十分激动。

“那么您写小说不太注意它的技巧和结构啰?”

“注意呀!”

“那么,在一篇武侠小说里,您如何架设它的结构呢?”

古龙大笑:“以往写小说也没有什么完整的故事或结构,只是开了个头,就一直写下来,写写停停,有时同时写三、四本小说;有时写得一半停了,出版社只好找人找写,例如《血鹦鹉》就是;又有时在报上连载,一停好几十天,主编只好自己动手补上,像《绝代双骄》就曾被倪匡补了二十几天的稿子。这些作品通常只有局部的结构,并不是在动笔之前先有了一个完整的脉络或大纲之后才开始经营的。至于现在,现在已经不写长篇了,像《离别钩》就很短,《绝代双骄》那种一写四年 又六个月的情形不会再有了。短篇是比较能够照顾到它的结构和主题的!”

虽然经过作者精细严密的处理,但武侠的世界较现实奇丽,读者会不会落在层层诡设的表象中,迷失或不易掌握住作者所欲表达的主题?

想一想,古龙说:“会的!但这个责任不在作者而在读者,每一个作家都会引起读者的幻觉,《少年维特的烦恼》出版时,很多人去跳莱茵河,能怪罪歌德吗?像我写《七种武器》,主要讲的并不是武器的厉害或可贵,而在点出诚实与信心等等的重要,可是读者能从我的文字中领略到多少,则不是我所能测知的。这要靠读者的努力才行!”

的确,有的人看武侠小说只为了消遣,为了寻找一个刺激大脑的梦,堕在诡异兴奋的故事情境中,激动而满足;对作者苦心呈现或追探的主题并无兴趣。但是对一位作家而言,面对这种情形,他将如何?古龙是否常因读者易于迷失,而被迫于站到幕前来点明主旨?这样,对小说的传达效果和艺术成就来说,是否为一斫伤?

“不错,我的小说最惹人非议的就是这点,或褒或贬,尚无定论。我经常在叙述中夹以说理,使整个小说看起来太像是我自己哲学的形象化说明,违背了小说表现重于自我说明的特征。但这种情形恐怕是中国小说的传统特色,历来的平话小说和章回小说都是如此的。因此,这个问题不但评论家们还在争论中,我自己也为此而争论:当我要站出来讲一句话的时候,我都会考虑再三,可是,我为什么会这样写呢?这种情形对艺术的戕伤是必然的,但我总认为小说不仅仅是个艺术品,它还应该负起一些教化的社会功能;我在站出来讲话时,总希望能令读者振奋、有希望。有次我到花莲去,有个人 找上我,一定要请我客。他说他本来要自杀,就是看了我的小说才能活到今天。这是我的写作生涯中最值得欣慰与称道一件事。我这个人也像我的小说那样,充满了尖锐的矛盾冲突,我的思想中有极新潮的,也有极保守的。这一部分可能就是我保守的表现吧!”古龙又大笑。

这样说来,那些新潮而又大胆的书中女人,岂不成了古龙新潮思想的表现了?

“哈哈!谁也不晓得古代女人是不是那样呀!”

他写小说并不考虑真实的历史时空,从这句话里就可以看出。他说金庸最反对他这一点,而这也是他的坚持,他写的是人类最基本而永恒的情感或形态。

侧过身,换了个姿势,又接了一通电话,古龙开始谈他小说中的人物。在他塑造过的人物中,小李飞刀是被谈论得最多的,有许多人认为那是他小说中最成功且最突出的人物;但也有人认为“他”太矫情。

“您的小说,似乎自成一个系列,例如小李飞刀,然后又有他的徒弟叶开;甚至陆小凤、楚留香等,也都各代表一个系列,为什么这样写呢?有意创造一个武侠世界吗?像有关叶开的《九月鹰飞》,情节和人物都是《多情剑客无情剑》的延续,又为的是什么呢?代表什么样的构想?”

“这只不过加深读者的印象并重复其经验罢了,《九月鹰飞》并不是一本成功的小说。对人物的塑造与安排,我总在努力求新求变,尽量使人物的性格凸出,但因有时写的太多了,自然免不了会重复,这是没办法的。”古龙摇摇头,他似乎对自己以往同时进行三、四本小说连载的情形也有许多感喟。

由于他坚拒讨论当代的武侠小说作家,所以我们只好谈谈他的电影。

小说与电影的结合,奇妙而新鲜,从楚原拍成《流星•蝴蝶•剑》、《天涯•明月•刀》之后,中国的电影进入了新的纪元,古龙的小说更成了抢手货。改拍的武侠电影十之八九都古龙有关,不仅是原著,古龙还从顾问而策划而导演而老板,扶摇直上,顾盼生雄。

但是,这种景况并未刺激古龙的创作欲,他直截坦率地认为拍电影只是为了赚钱;别人拍成他的电影他也不看,对楚原的改编尤多不以为然。

这种现象倒是很奇怪的,他对电影似热衷又冷漠,是偏爱文字语言的表达呢?还是……

“其实我很早就注意到小说和电影的关系了,我在写作时就会利用电影‘蒙太奇’和‘场次’的观念,以简短、紧密,且矛盾冲突性极高的语言分割片断,一组一组地跳动连接。所以我的小说和电影的距离最近,改拍也较容易,甚至可以直接拿小说去拍。当然,早期我还无法调和形象和文字间彼此个别的特殊要求,但现在可以了,像《萧十一郎》就是为了拍电影才写的。”

写小说而同时思考到改拍电影的效果,以前似乎只听说琼瑶是这样的,原来古龙也曾从电影中汲取灵感。然则传说中琼瑶写小说时,连电影男女主角的人选都已想好了的情形,不知在古龙身上也发生过否?

“电影中人物的造型当然不合于理想,因为小说可以纵容读者的想像,电影则不行;繁冗的打斗也易破坏其形象。另外,人选也是很难找的,譬如某个人物,我认为最好能找三船敏郎来演,但客观环境却常不容许我们做这种要求,所以电影所能达成的效果其实是很有限的。像《碧玉刀》里,大眼睛、鼻子笑起来会皱成一条线的华华凤,到了电影里就变成了夏玲玲;而孟飞饰段玉也并不全然理想,但这部片子却是今年夏天最卖座的电影。”他无可奈何的语调里,当然也有无可奈何的表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