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古龙
复兴岗的黄昏
多么美丽的复兴岗,多么美丽的黄昏。
复兴岗当然绝不是只有在黄昏时才美丽。早上、晚上、上午、中午、下午,每天每一个时候都一样美。
早上起来,把军毯折成一块整整齐齐的豆腐干,吃两个减肥节食的人连碰都不能碰的白面大馒头,就开始升旗、早操、上课。
中午吃饭,吃得比平时在家里最少多两倍。
下午排戏,每个人都很认真,每一天每一个时候都过得认真而愉快。
可是我最忘不了的还是黄昏,复兴岗的黄昏。
“黄昏时,你言词优美,化做歌曲。”
有一个年纪比我大一点的女孩子,有一对小小的眼睛,一个小小的鼻子,一张小小的嘴,在黄昏的时候,总是喜欢唱歌这只歌。
她唱,我听。
刚下了课,刚洗完澡,刚把一身臭汗洗掉,暑日的酷热刚刚过去,绚丽的晚霞刚刚升起,清凉的风刚刚从远山那边吹过来,风中还带着木叶的芬芳。
我陪她走上复兴岗的小路上,我听她唱,轻轻的唱。
她唱的不是一只歌,她唱的是一个使人永远忘不了的事。现在想起来,那好象已经是七、八十个世纪以前的事情却又好象是昨天的事。
直到现在,我还不知道那时候我对她究竟是一种什么样的感情,我只知道那时候我们都很快乐,我们在一起既没有目的,也没有要求,我们什么事都没有做,有时甚至连话都不说。
可是我们彼此都知道对方心里很快乐。
话剧演了三天,最后一天落幕后,台下的人都散了,台上的人也要散了。
我们来自不同的学校,不同的地方,在一起共同生活了五个星期,现在戏已散了,我们一排躺在舞台上,面对着台下一排排空座位。
就在片刻前,这里还是个多么热闹的地方,可是忽然间就已曲终人散,我们大家也要各分西东。
——那天晚上跟我一起躺在舞台上的朋友们,那时你们心里是什么感觉?
那时候连我们自己也许都不知道自己心里是什么感觉,可是自从那天晚上离别后,每个人都好象忽然长大了许多。
第三次演戏是在“成功”,我们的训育组长是赵刚先生,演戏的导演却是从校外请来的,就是现在的“齐公子”小白。
最佳读者
白景瑞先生不但导过我的戏,还教过我图画,画的是一个小花瓶和一只大苹果,花瓶最后的下落不明,唯一可以确定的是,苹果绝没有被人吃进肚子,因为那是腊做的,吃不得。
直到现在,我还是称白先生为“老师”,可见我们之间并没有代沟。
我写第一本武侠小说的时候,他在自立晚报做记者,住在李敬洪先生家里,时常因为迟归而归不得,那时我住在他后面一栋危楼的一间斗室里,我第一本武侠小说刚写了两、三万字时,他忽然深夜来访,于是就顺理成章的做了我第一位读者。
前两年他忽然又看起我的书来,前后距离达十八年之久,对一个写武侠小说的人来说,这样的读者只要有一个就已经应该觉得很愉快了。
从图画到文字
没有写武侠小说之前,我也像倪匡和其它一些武侠作者一样,也是个武侠小说迷,而且也是从小人书看起的。
“小人书”就是连环图画,大小大约和我现在的卡式录音带相同,一本大约有百余页,一套大约有二、三十本,内容包罗万象,应有尽有,其中有几位名家如赵宏本、赵三岛、陈光镒、钱笑佛,直到现在我想起来印象还是很鲜明。
陈光镒喜欢画滑稽故事,从一只飞出笼子的鸡开始,画到鸡飞、蛋打、狗叫、人跳、碗破、汤泼,看得我们这些小孩几乎笑破肚子。
钱笑佛专画警世说部,说因果报应,劝人向善。赵宏本和赵三岛画的就是正宗武侠了,《七侠五义》中的展昭和欧阳春,郑证因创作的鹰爪王和飞刀谈五,到了他们笔下,好像都变成活生生的人。
那时候的小学生书包里,如果没有几本这样的小人书,简直是件不可思议的事。
可是不知不觉小学生都已经长大了,小人书已经不能再满足我们,我们崇拜的偶像就从赵宏本转移到郑证因、朱贞木、白羽、王度庐和还珠楼主,在当时的武侠小说作者中,最受一般人喜爱的大概就是这五位。
然后就是金庸。
金庸小说结构精密,文字简练,从《红楼梦》的文字和西洋文学中溶化蜕变成另外一种新的型式,新的风格。如果我手边有十八本金庸的小说,只看了十七本半我是绝对睡不着觉的。
于是我也开始写了。
引起我写武侠小说最原始的动机并没有甚么冠冕堂皇的理由,而是为了赚钱吃饭。
那时我才十八、九岁,写的第一本小说叫《苍穹神剑》。
从《苍穹神剑》到《离别钩》
那是本破书,内容支离破碎,写得残缺不全,因为那时候我并没有把这件事当做一件正事。
如果连写作的人自己都不重视自己的作品,还有谁会重视它?
写了十年之后,我才渐渐开始对武侠小说有了一些新的观念、新的认识,因为直到那时候,我才能接触到它内涵的精神。
一种“有所必为”的男子汉精袖,一种永不屈服的意志和斗志,一种百折不回的决心。
一种“虽千万人吾往矣”的战斗精神。
这些精神只有让人振作向上,让人奋发图强,绝不会让人颓废消沉,让人看了之后想去自杀。
于是我也开始变了,开始正视我写的这一类小说的型态,也希望别人对它有正确的看法。
武侠小说也是小说的一种,它能够存在至今,当然有它存在的价值。
最近几年来,海外的学者已经渐渐开始承认它的存在,渐渐开始对它的文字结构思想和其中那种人性的冲突,有了一种比较公正客观的批评。
近两年来,台湾的读者对它的看法也渐渐改变了,这当然是武侠小说作者们共同努力的结果。
可是武侠小说之遭人非议,也不是完全没有原因的,其中有些太荒谬的情节,太陈旧老套的故事,太神化的人物,太散漫的结构,太轻率的文笔,都是我们应该改进之处。
要让武侠小说得到它应有的地位,还需要我们大家共同努力。
从《苍穹神剑》到《离别钩》,已经经过了一个漫长而艰苦的过程,一个十八、九岁的少年,已经从多次痛苦的经验中得到宝贵的教训。
可是现在想起来这些都是值得的,无论付出多大的代价都是值得的。
因为我们已经在苦难中成长。
一个人只要能活着,就是件愉快的事,何况还在继续不断的成长。
所以我们得到的每一次教训,都同样值得我们珍惜。都可以使人奋发振作,自强不息。
一个人如果能时常这样去想,他的心里怎么会有让他伤心失望、痛苦悔恨的回忆?
古龙
六七、六、廿一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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