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源:《縱橫今古說武俠》(林保淳 著),五南文化事業出版,2016年7月
留予他年说梦痕—秋梦痕与其武侠小说作者: 林保淳| 来源: 网络| 秋梦痕(1924?1989),本名邓政,号梅庵居士,湖南邵阳人。行伍出身,早年任职於情治单位,其後自「成功队」(类似蛙人部队)除役,获分发至嘉义县新港乡月眉国小任工友一职,以校舍为家,直到脑溢血过世为止,享年66岁。
秋梦痕大约从民国50年代开始投身於武侠小说创作的行列,为「武侠八大书系」中「四维」的名家,以《黄金客》、《万世雷池》、《翠堤潜龙》、《大盗大道》等书知名於世,擅长以神怪离奇、层见迭出的人物、情节,展开小说部局;60年代中,一度中辍(十年),後来在众利出版社王瑞如力邀之下,重作冯妇,而风格大变,颇陷溺於情色的描写,「媚俗」的趋向非常明显。终其一生,创作量十分弘富,以「淡江武侠小说研究室」编目而言,即有近百部之多,总字数超过二千万字,可谓是多产作家。
秋梦痕尽管作品富厚,相关的武侠小说评论,对他评价并不高。一般武侠小说史类的着作,仅叶洪生《谈艺录》以「略逊一筹」四字,轻轻带过;而「监赏类」的辞典,则分别简要地介绍了他的《黄金客》、《血旗震山河》、《苦海飞龙》、《十二金钗》等几部。大陆学者陈墨的《新武侠二十家》,可以说是秋梦痕唯一的「知音」,特别辟了短章的篇幅,评析了《黄金客》,虽也一针见血地指出了他小说的若干缺点,却也盛赞其「艺术才华与丰富的想像力天赋」。
从文学的角度而论,秋梦痕的作品跳荡流离,以灵巧生动取胜,而语言明快俐落,自有其特色;但总体而言,情节繁缛零散,人物个性不鲜明,且商品化的气息太过浓烈,故而未获肯定,也不算「厚诬」。不过,从研究的角度而言,秋梦痕却可以说是台湾武侠小说发展史上的一个重要「参照系」,跳脱开文学评价层面,从社会、文化的角度观察,秋梦痕是有其「典型性」的。
台湾武侠小说的发展,早期几乎都由自大陆来台的人士奠定规模,从郎红浣而下,台籍武侠作家寥寥可数(独孤红、秦红较为知名)。大体上,这些武侠作家皆具有相当的才情,对前辈大家如还珠楼主的作品,也耳熟能详,但文史根柢不够,往往在写三、五部後,才华用尽,又缺乏後续的文史知识支撑(部分作家极少自我进修砥砺,甚至很少看其他当代作家的作品),即显得後继无力,不是模拟前辈形式,就是不断自我重复,落入框架——这是台湾武侠小说发展上的一大「险象」,而且是「环生」的,武侠小说之所以迟迟未能获得认可,作家必须要负最大的责任。秋梦痕无疑是「险象」中重要的一环。
秋梦痕的创作,取径於还珠楼主,无论是从广袤的地理环境之铺排,宝物、奇物、秘谱之夸张渲染,或是武功之神妙诡异,都饶有还珠之风。如《大盗大道》中有神虯、红蓝宝马、天机神剑、祥和金箫、瀚海古秘图、慑心铎;《翠堤潜龙》中有十二红豆、蔘芝灵婴、八奇果、狼王丹、青白蛟剑;《黄金客》中有龙骨图、灵芝仙、蔘王丹、血鳗丹、日月神珠、恐龙丹等等,皆层见迭出,令人眼花撩乱。只是,还珠楼主学养深厚,於道教素有研究,故神物之出,皆有深意,不是泛泛然标举而已,且文笔瑰奇纵恣、变化多方,遂成一代宗师;而秋梦痕文史根柢不厚,於道教术法一道,更是不甚了了,故所谓的「奇物」,既乏生动描摹,又缺少特色,不过成为侠士、豪客争相夺取、藉以施展武功的「道具」而已;而秋梦痕乐此不疲,刻意虚构出各种不可思议的武功、秘典、奇物,强调「神性」,反而牺牲了「人性」,令人不免有「画虎不成反类犬」的遗憾。
「奇物(人)」的陆续现踪,是秋梦痕惯用的笔法,藉此以环回增衍新的角色、新的情节。秋梦痕的小说,情节是非常「布袋戏化」的。通常,主角的武功都不可思议的高,而在机缘奇遇下,越来越高——这也算是武侠小说「少年成长」的惯例,只是,秋梦痕在武功上着墨,忽略了心理层面,故人物缺乏转折变化,除了少数外(如《大盗大道》中的「迷楼瑶姬」),几乎都是扁平人物;武功之所以需要越来越高,是因为江湖中「异人」辈出,一山还比一山高,主角不得不比他们更厉害、更高强。秋梦痕喜欢写「异人」,而每个异人刚刚出场时,都个个是「金光抢抢滚」的,彷佛不可一世的模样,然後,能人辈出,一个个又变成了「衰尾道人」。秋梦痕初创作的时期,约当黄俊雄布袋戏「云州大儒侠史艳文」风行全台之际,其间的关系,也许值得探讨。如《大盗大道》中,先是有「黑山神鳌」、「兴安金豹」、「牛首魔君」、「天山灵官」等「四霸」;然後有「六大奇人」,再又是「八大」;然後是「活殭」、「灵殃」;再又来个「苍头魔姑」,紧接着「倒灵霄」、「乱三清」……等;而《翠堤潜龙》中,从「长生隐士」、「四海苍虯」、「金城堡」、「汤池庄」开始,隐然为武林中最权威的人士,其後,则「天慾圣母」、「南仙北神」、「漠龙雪煞」、「血帜双魔」陆续出现,最後又有「八鼠」、「三王」、「罗刹教」、「红豆仙子」……等;《黄金客》中从「血屍」、「守财奴」、「朝云暮雨」到「权力宫」,从「权力宫」又引出「弥天红教」,也是如出一辙地「强中自有强中手」。人物如走马灯一般,轮番上阵,与黄俊雄布袋戏中的「仙角」(「先觉」),几乎同辙,其间相互影响的情形若何?研究通俗文化的学者,是不能不密切注意的。
秋梦痕人物的设计,从六十年前到百年前,甚至到数百年前都有(如《翠堤潜龙》中的「红豆仙子」、「三王」),在一篇小说中,压缩了数百年的时间,让「古人今人」,挟着不同的宝物、武功,同在一个时空中登场,规模、场面之大,想像之「离奇」,颇令人「叹为观止」。人物众多,场面自然显得热闹,也造成情节的繁缛多变化,秋梦痕在此展现了天马行空式的才情,信笔为之,几乎是随性地增添人物与情节,篇幅几可作无限的延长。实际上,这种写法一方面来自还珠楼主的影响,一方面也与「经济效益」不无关系(这是武侠创作中的「拖」字诀,盖「拖」越久越长,稿费可领越多也)。还珠楼主的小说固然也变化多端,但是每一个情节的来龙去脉,皆交代得非常清楚;而秋梦痕却往往如蜻蜓翩飞般,点到为止,缺乏全局的观照。同时,「奇物」的轮番出现,构思与布局又皆大同小异,一部书中自陷循环模式,已令人觉得索然乏味;更糟的是,几乎部部如此,虽偶尔有个别的精采片段,但实在不耐咀嚼。
布袋戏有声光、影像的效果为辅,观众於目迷五色之际,惊喜讶异於人物的变换,享受视、听觉上的美感,可以忽略情节的合理性,一样「乐而观之」;但是,小说以静态文字呈现,情节是小说的命脉,依理而论,秋梦痕这种繁缛散乱、缺乏合理贯串情节的小说,应该不会受到读者欢迎才对;但是,从秋梦痕两度投身於武侠创作,并拥有偌大数量的作品看来,读者对秋梦痕的武侠小说,显然也是「乐而观之」的——这究竟何故呢?
武侠小说的性质究竟如何?这是武侠(甚至文学)上的一大公案,历来对武侠小说居然以「不怎麽高明」(多半不具较高的文学价值)的文字铺排,展现出令人侧目的魅力,造成持续不衰的热潮,曾经提出各种的解释,尤其是关於「读者」的问题。武侠小说是通俗小说,而通俗小说的命脉在於读者,这无庸置疑。有人说,读者之所以喜欢读武侠小说,是因为书中充满「正义」的侠客,除暴安良,弥补了社会现状「正义」不彰的遗憾,满足了人们内心对「正义」的「渴求」;也有人说,人们内心实际上潜藏着一些暴力血腥的本质,在社会规范的束缚下,备受压抑,武侠小说中的刀光剑影、惨烈厮杀,在某种程度上「涤清」了这种亟待宣泄的苦闷;又有人说,人们内心里渴望建树功业、期盼美人青睐,於阅读武侠小说时,极易投射幻化,想像自己即为书中的英雄,「建功立名载美归」,自我陶醉一番;更有人说,武侠小说是虚妄不实的世界,许多无法或不愿承担现实重任或压力的人,藉阅读武侠作为逃避之地;……凡此种种,不一而足。基本上,武侠小说是完全开放的作品,所面对的读者,涵盖了不同性别、年龄、职业、教育水准的各个层面,每个人所想、所获的,各自不同,因此,诸说皆能言之成理,但却不是绝对的。在此,武侠小说展现了此一文类相当特殊的包容性,喜欢历史、崇拜英雄的,会喜欢读历史感深浓、英雄刻划出色的金庸小说;喜欢古典式浪漫之爱的,可以在王度卢的小说中,感受到爱情的深沉与辛酸;偏爱神怪想像、瑰丽奇诡事物的,还珠楼主的《蜀山剑侠传》系列,正可以取挹不绝;而偏爱思考、索秘的,自然也对司马翎的处处智略、古龙的步步悬疑,情有独锺。由於读者极广,因此只要能稍微掌握特色的武侠作家,多半即能拥有为数众多的读者,支持其不懈的创作。嗜血腥者喜读柳残阳、雪雁,乐鬼趣者喜读陈青云、田歌;至於秋梦痕,吸引的则是一些纯粹以「暂时性阅读」为娱乐休闲的读者。
所谓「暂时性阅读」,指的是藉阅读以消遣,一来打发时间,二来在阅读的过程中也颇足以浸沉於其间;而且,阅过不管记不记得,绝不会再看第二遍(除了研究)。秋梦痕小说热闹的情节、庞多的人物,可谓是千头万绪,仅看一遍,没人会记得牢,也不会有人去记,重要的是「阅读当下的满足」,这就够了。这种阅读态度,与观赏布袋戏颇有异曲同工之妙(严格说来,由於「史艳文」人物造型相当成功,如史艳文、老和尚、藏镜人、刘三、二齿、秘雕、苦海女神龙等,皆各具形象与特色,且仅单一剧码,故比秋梦痕小说深入人心),而都是在特殊的「时代环境」中养成的。50年代的台湾,休闲娱乐设施甚少,看武侠小说(後来逐渐被电视取代),几乎是「无从选择」的娱乐选择,而二者的闹热,正可以让读者或观众「饱享」娱乐开怀的盛宴,自然会风行一时了。从这点来看,秋梦痕至少在掌握读者趋势上,做得相当成功。
时代在变,70年代以後的台湾,经济起飞,连带着娱乐事业生机蓬勃,武侠小说的娱乐功能,逐渐为他种设施分散,读武侠小说的越来越少(连老读者都浸渐减少),秋梦痕的作品,已失去原有的魅力,故有十年的搁笔。75年左右复出,风格急转,改以煽情、肉慾的情节,吸引青少年(姑举书名为例,如《猴王与淫娃》、《慾火壮士》、《一女成名万骨枯》、《十三太妹》之类,连名目都不复以往的典雅),成为老作家中少数几个落於恶质的「不幸」,但也是老作家中少数仍能「存活」的「异数」。青少年「血气」正旺,「性窦」初开,对情色趋之若鹜,而阅读的目的,不过是一时感官的激动与满足,随看随忘,自然也无须理会其间的情节、构思合理与否;讽刺的是,青少年却是目前支撑武侠小说创作於不坠的「孤军」,秋梦痕「理当」受到欢迎!只是,这是武侠小说的转机还是噩梦呢?
凭心而论,秋梦痕的武侠小说成就并不高,尤其是复出之作,颇有猥亵、恶滥之嫌,不过,前期的作品,还算有些许可观之处。尽管因为时移世易,秋梦痕的作品无法获得较高的评价,但是,时代在变,读者在变,人心不同轨,谁也无法逆料未来在读者趋向改变之後,是否会有读者再度对秋梦痕产生兴趣。笔者这篇短评虽然「抑多於褒」,但显然也未必是重要或绝对的;重要的是,秋梦痕一生戮力於武侠创作,为我们留下了可观的作品数量,其他的,就真的只能套用他那如诗歌般的笔名了——留予他年说梦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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