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為習榮火主編《英雄志評論集》序,2017年

聞知孫曉的大名,應該是在2004年前後,當時我在淡江,一位修我武俠課的同學,極力向我推薦孫曉的《英雄志》,我向來從善如流,也頗關注新興武俠作家的作品,曾上網略略瀏覽了一下,文筆相當不錯,且以虛構的歷史為背景,倒也別開生面,就頗有留心了。但是繼續往後翻閱時,卻發現《英雄志》仍在連載當中,屬未完成的作品,心想,這就不急著去看了,且靜候其完稿後再加以細看。當時,我正戮力於與葉洪生先生合作《台灣武俠小說發展史》的撰述工作,80年後武俠小說發展的動向,正是屬於我負責的部分,我在其中推介了奇儒、蘇小歡,以及在那時紅極一時的黃易,雖本有意加入孫曉,但礙於他著作未完,因此只能割愛,僅信手一筆,提到了他的名字,但不知為何,居然寫成了「大陸的孫曉」,校對時又疏於檢點,以致這個明顯的錯誤,蹉跎至今,仍然未有更正的機會。這使我萬分愧疚,也對孫曉有難以言說的虧欠,有心在等《英雄志》完成,而《台灣武俠小說發展史》得以重新修訂後,再作彌補。

《台灣武俠小說發展史》出版於2005年,其間曾二版三刷,共印了2500本,在一年內全告售罄,遠流也不打算再版,遷延12年,我和葉先生一面修訂,一面尋求大陸和台灣的出版社,卻猶未能順利重出;而原本在我擬定計劃中有關《英雄志》的推介,卻也因《英雄志》自2008年出版至22冊時,即無下文,讓我始終舉棋不定,萬般為難。但由於對孫曉的負疚,也使得我頗關注於他的創作動向。這個時候,孫曉《英雄志》在台灣和大陸都擁有了不少的書迷,尤其是大陸,受矚目的程度,絕不會亞於黃易。儘管當我看到「金庸封筆古龍逝,江湖唯有英雄志」的評語時,是覺得未免過於誇張了些,頗不以為然,但卻觸動了我欲一探究竟的興趣:《英雄志》何以會如此迅速獲得廣泛讀者的推崇和喜愛?更引發了我「尋找」孫曉的念頭。

我相當關注孫曉的動向,不止一次的打電話給講武堂出版社,欲購買《英雄志》,更上網到孫曉的博客,懇切留言,表明我渴望聯繫的誠意。但孫曉此時,顯然是「內憂外患」駢集的時候,因其書竟推遲了8、9年之久未完,而屢次宣稱即將完稿的信誓,又往往未能履踐,熱烈期待中的讀者,因愛而生怨,加諸了他「太監」、「坑爹」的謔稱,且數度籌拍的影視產品,又因故而未能順利竣工,使得他諱莫如深,幾乎有點遁隱的意味,等閒人無論如何都很難與他聯繫得上。孫曉隱藏何處去了?《英雄志》中的英雄,遭際將會如何?在五年中,我懇託過所有與孫曉有過聯繫的朋友,代我傳達渴慕之忱,「我本有心託明月」,奈何明月悠悠杳杳,只可感可望而不可觸。

我始終沒能夠靜下心來讀網路上的《英雄志》,畢竟,年紀老邁兼老花,讀電腦螢幕是百般吃力的,但卻又購書無處,頗感氣餒。在偶然的一個機會中,居然讓我在露天拍賣網上看到全套22冊的《英雄志》,我立刻以重金買下,即刻展開了不眠不休的閱讀。

讀武俠小說幾十年了,愈到晚年,愈覺得讀起來興味索然,畢竟,情節相彷彿、橋段相類似的小說看太多了,難免有點疲乏麻木,不知已經有多少年,我完全失去了過去手持一卷,可以廢寢放忘食的讀書趣味了,只依稀記得讀金庸、讀古龍、讀司馬翎時的快意酣暢,唯恐終卷。初讀《英雄志》,也還不過爾爾,只想早點將此書讀完,可越看到後來,竟如同倒嚼甘蔗一般,越覺其興味之盎然,喏大的一部小說,我居然有點害怕會將它讀完――一旦讀完,我到哪再去找如此有深度的小說來看呢?《英雄志》未完,從學術研究的角度來說,未免是樁遺憾,但未完的《英雄志》,卻奇妙的療癒了我的恐慌,有時候,我真不曉得該痛罵還是感謝孫曉。

對《英雄志》,我是震驚於其宏偉、欣喜其深刻,而又感佩於它的顛覆與創新,以我資深的武俠評論者身分來說,我認為《英雄志》是後金庸時代武俠作品中最優秀的作品之一,對孫曉的評價,也不會在黃易之下,但這是一個必須以堅實而確鑿的理性論述才能印證得出的,此處我不擬細說,已寫就〈顛覆與創新――孫曉《英雄志》述評一文〉,暢論了我的觀點,而只想較感性的陳述我的讀後感及後來與孫曉的會面。

讀完《英雄志》,我也變成了孫曉忠實的粉絲,每當在課堂上講述《英雄志》時,總覺得暢快非常,《老殘遊記》裡寫明湖居聽白妞說書,「三萬六千個毛孔,都像吃了人蔘果一樣」的感受,真是絲毫不假,尤其是每講到伍定遠面對那個即將跨越警戒線的小童時,他彎弓拈矢,到底是該射或不該射時,內心澎湃的思緒,真是無可遏抑的,這是何等具有哲學思辨意味的命題!讀武俠書已久,慣於講「正義」、「仁義」的我,第一次質疑了過去我所喜愛、信奉的俠行,是否真如俠稗中所認定的無可移易?孫曉是讀政治系出身的,而我,素來對政治深為憎惡,過去未曾細思,而「開卷有益」,我終於徹底明白我之所以憎惡的由來了。目前台灣政壇,大肆標榜所謂的「轉型正義」,我則冷笑以對,「正義」尚且未必可恃,「轉型」之後,還可能會是「正義」嗎?鼻頭聳動,付之一「哼」也罷。

我是真的「激賞」《英雄志》的,也因此更格外加深了我想「尋找」孫曉的念頭。尋找是為了認識,而認識之後,更加想尋找。在大陸幾位俠友四條鬍子(習榮火)、孔鯉的協助下,雲深不知處的孫曉,終於千呼萬喚始出來,與我聯繫上了。初接孫曉電話,我幾乎要驚叫出聲,第一句話我就說,「我找了你整整五年了」。我遇過的武俠名家不在少數,初見古龍時,我還是文青之年,但見他肥頭大耳,其貌不揚,楚留香的瀟灑印象,頓告破滅,只不過握手寒暄而已;與大宗師金庸晤面時,我已是武俠研究者了,但覺他高高在上,望之儼然而已,也未曾激動過,至今不過勉強算個君子之交。與孫曉電話漫談,我辭氣迫切,他則款然應對,頗不類網上傳聞般的不近人情。訂下約期,當天見到他,身材瘦削,穩重深沉,但一開話匣,則真如周星馳的「滔滔江水」,我們縱橫武林、暢談俠稗、說《英雄志》、談小說影視的出版,從上午十點到下午六點,未曾停歇過,相見恨晚的知己感,盡在話語笑聲、感慨係之中流瀉而出。當天有我的學生賴万正、香港中大的邱健恩教授在座,日色歸暮,而意興遄飛,實是酣暢淋漓,真有「何愁前路無知己」之慨。

這番因緣,固是彼此早已嚮慕已久;但若無習、孔兩位俠友之鼎力,恐怕也是難能辦到。孫曉大陸的粉絲極眾,對孫曉是既愛又恨,但對《英雄志》的傾心,則是毫無二致。去年在杭州,曾與十數位孫曉粉絲論劍,各路英雄,八方雲集,莫不是心懷英雄之志、喜讀英雄之志者,他們群策群力,眾籌編了《孫曉文集》一卷,收錄了孫曉在網路發表的百萬字的文稿,我獲贈一帙,深有助益;而今,他們再接再厲,又眾籌出版了《英雄志評論集:雲在青天水在瓶》、《英雄志評論集:花滿池塘得自由》二書,集結了歷來俠友對《英雄志》一書的論評,收錄了近80篇的相關評論文章,總計約40萬字。這些評論者,來自四面八方,士農工商各階層都有,儘管不算是嚴格的文學論評,但言必己出、直抒胸臆,或淺或深、既明且直,充分展露了民間武俠迷的本色,也代表了眾多《英雄志》迷的心聲,無論對學界研究或一般讀者閱讀,都有引領的作用。

主編習榮火,年未30,而自弱冠就極好《英雄志》,邀請我為此書作序,一來有感於他當初紹介的熱情,二來也極願藉此略敘一番我尋找、認識孫曉及《英雄志》的過程,三來更希望藉此小序,讓更多的人認識到孫曉、尋找到《英雄志》。

林保淳序於台北木柵說劍齋2017年9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