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為陳曉林先生《吟罷江山》自序,風雲時代出版股份有限公司,2015年5月

萬古長空,一朝風月。

從邃古時代到農業時代,從農業時代到工商時代,再從工商時代進入到如今的「後工業時代」或「資訊時代」,歲月迢遙,星移物換,人間大地已經不知變換了多少次面貌,曾經在人類歷史舞台上,迸發過光輝與熱力的無數英雄兒女、志士仁人,也都已經在滾滾而逝的歲月之流中,歸於寂靜。

然而,在茫無際涯的時間長流中,人間世一切的掙扎、吶喊、奮鬥、堅持,難道果真都沒有恆久而深長的意義可言?

穿越過時間的風暴,畢竟有許多個歷經淘煉的民族,從矇昧的遠古、漫長的中世,逐一踏入了多姿多采的現代社會,各自留下了它們在歲月之流中跋涉而過的軌跡與足印。而無論是否自覺,也無論是否自願,這些軌跡與足印,已經分別成為各大民族共同的感情與記憶,共同的眷戀與關懷。在繁忙而冷漠的現代社會中,這些共同的感情與記憶、眷戀與關懷,甚至已轉化為一個民族之中,人與人之間唯一主要的共通語言。試想:在知識分科與專業分工如此細密的現代社會裏,除了以人文情懷與人文價值來互相溝通之外,尚有何種別的途徑可循?而所謂「人文情懷」與「人文價值」,本就是奠基在人與人之間共同的感情與記憶、眷戀與關懷之上的。正因為擁有著共同的感情與記憶、眷戀與關懷,交互激濁揚清、誘引萌發的結果,現代人的心靈,才能在精確的科技成就之外,仍然不斷締造出嶄新的人文創作。

於是,當代各主要國家都極重視民族遺產的發揚,及歷史古蹟的維護。文學界對於經典作品的詮釋、史學界對於民族史實的強調、藝術界對於傳統風格的探究,以及民俗學界對於通俗資料的蒐羅,幾乎都到了鉅細靡遺的程度,足見現代人對自己民族的「根」,是何等的珍惜與重視。

這些對具體史蹟或文物所作的研究,重點在於抉發、並闡明自己民族資產中,所含藏或體現的「精緻文化」理念與價值。另一方面,由於十九世紀歐洲歷史思想家如維科(Vico)、赫爾德(Herder)等人對「時代精神」、「民俗精神」的強調,以及二十世紀著名心理學家佛洛伊德對文學作品「深層結構」的挖掘,尤其心理學家容格(Jung)對「集體潛意識」的闡釋,現代人對於「通俗文化」的內涵與價值,也產生了莫大的興趣。甚至有人認為:默默流傳於鄉野民間,過去不太受到文人學者重視的「通俗文化」,才真正反映了一個民族在它多數民眾心靈中,汩汩流動著的共同的感情與記憶、共同的眷戀與關懷。

於是,在當代西方文學界,通俗文學的地位,大為提高,以往被視為不入學者之眼、不登大雅之堂的作品,一經從新的角度重新「解讀」之後,卻可能發現其中含有不少與民族「集體潛意識」之中,多數人民的精神動向之認同或沉澱、嚮往或追慕有關的內涵。而這些內涵中,甚至不乏全人類所共通的普遍性人文情懷與人文價值,即使在二十世紀後期的如今看來,仍具有鮮明靈動的生命活力。

一個民族共同的感情與記憶,或者,一個民族的「集體潛意識」,經常表達、並保留在這個民族的神話、史詩、傳奇、述異、民謠、掌故、戲劇、舞蹈,乃至民俗行為之中。正式歷史所記載的,往往只是一個民族具體的政治、經濟、社會,與文化思想等業績表現,是屬於「顯意識」的部分;神話、史詩與民間傳說之中,則反映了古遠歷史沉澱而成的「潛意識」,從而也恰好可以補充正式歷史的視域與層次。

一般而言,與希臘、印度及西方文明相形之下,中國較為缺少系統井然的神話與格局宏麗的史詩。然而,由於中國人的歷史意識特別明晰而強烈,所以,歷史作品常常成為承載中國人共同感情與記憶的最佳媒介。可惜的是,中國人的正史在反映民族「集體潛意識」方面,仍然有其局限。這是因為,其一:正史大抵皆出於官方修纂,較為注重體面的維護與具體的功績;其二:正史的文字大多古奧而雅馴,主要流通於博學的知識分子之間,不適合處理詼詭譎怪的民俗傳說;其三:兩千餘年以來,中國的正史累積了太多的冊集,「一部二十四史,不知從何說起?」民間大眾即使想從正史中,感知中國人共同的感情與記憶,也往往有無從著手之苦。

除了司馬遷《史記》中生動的文字及活潑的思想,是一空前絕後的特例之外,中國的正史,無論如何精采,紀傳體如前後《漢書》、新舊《唐書》,編年體如《資治通鑑》、《遼金元實錄》,紀事本末體如《通鑑紀事本末》、《明史紀事本末》,著述體如《通志》、《通典》、《文獻通考》,所處理的範圍或課題大抵全是屬於中國人「顯意識」層次的事蹟,而難以深入掌握中國人「潛意識」心靈的脈動。

好在,遠溯先秦時代,中國即有長期私家撰著及稗官野史的傳統;自唐朝以後,民間講史與說書,更蔚為歷史不衰的風氣。而在這源遠流長的社會風潮中,諸如平話、講史、演義、說書與誌奇、述異等民俗文學,從口傳到筆錄、從粗獷到優美,形成了世界文學史上的一大奇觀。這其中,尤其是以明朝羅貫中《三國演義》為代表的整個歷史演義系統,恰好在歷朝官修的正史之外,提供了一個平行對應的民間野史世界。

這些來自草野民間的文學人物,將中國人在帝王專制的重壓之下,所經歷的掙扎與吶喊,所表現的奮鬥與堅持,所懷持的嚮往與追慕,所體映的眷戀與關懷,以文學家的筆觸,吟遊者的聲調,悲愴而浪漫地傳述了下來,保留了中國人亙古以來共同的感情與記憶,也保留了中國民族的「集體潛意識」。這種歷史演義,形式上略近於西洋文學中的「浪漫傳奇」(romance)及「歷史小說」(historical novel),但卻又有基本上的不同,因為中國的歷史演義,並不完全脫離歷史的事實,而自馳想像,只是往往從民間的立場,揭露了正史所掩蓋著的斑斑血淚與重重煙幕而已。

於是,誠如清代名學者俞曲園所言:「一部廿四史,衍成古今傳奇,英雄事業,兒女情懷,都付與紅牙檀板。」而在中國的鄉野民間,在中國的山陬水涯,尤其在中國的文學讀者群中,紅牙檀板所象徵的歷史演義,永遠是一種鮮活而真切的文學經驗,因為這是中國人共同感情與記憶的結晶,也因為中國人所遭遇的歷史考驗與生命愴楚,可以透過閱讀這些逼近歷史真相的文學作品,獲得一定程度的清滌與昇華。正如古希臘人可以在觀賞其悲劇名家如索福克利斯、尤里披底斯等人的悲劇傑作之時,或近代西方人可以在觀賞莎士比亞的四大悲劇演出之時,獲得清滌與昇華一樣。

「斜陽古柳趙家莊,負鼓盲翁正上場,身後是非誰管得?滿街聽唱蔡中郎。」在古代中國,講史和說書,是一種專業技能,無論是手執紅牙檀板的演藝少女,或是胸羅千古憂苦的負鼓盲翁,其實,都是在述說著亙古以來,中國人共同的感情與記憶,中國人共同的眷戀與關懷……。

如今,雖然時代已進入二十一世紀的初葉,進入「後工業社會」的階段,極目四顧,紅牙檀板不再,負鼓盲翁已遠,可是,中國人的故事,卻仍將一代又一代地流傳下去。

這些故事,刻畫了中國人在歲月之流中跋涉而過的軌跡與足印,也迴映了中國人在心靈意識中沉澱而成的情懷與價值。在萬古長空中,這樣深厚的一朝風月,可也當真咀嚼不盡。

若以司空圖《詩品》中的句子來表述,正是:「超超神明,返返冥無,來往千載,是之謂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