節選自陳曉林先生《吟罷江山》,風雲時代出版股份有限公司,2015年5月

[雪衣按]《吟罷江山》中每篇主文後所附的吟唱,是畫龍點晴之筆,“多數是我自己的作品,也有一些是友人溫瑞安、陳義芝、簡媜、蘇偉貞、馮曼倫等的詩句”(《後記》)。辭鋒雄麗,風骨高奇,以縱橫跌宕之筆,抒磊落英雄之慨。日照千山,江流萬古,繁花滿樹,雲霞一天。

真實的歷史,有的時候,比任何曲折離奇的文學想像,還要出人意料;比任何高潮迭起的戲劇演出,還要動人心魄,歷史上所有英雄復國的實蹟,大抵都深具這種出人意料與動人心魄的魅力。

或許,這正可以解釋:為什麼在古今中外的文學作品中,英雄復國的故事,都是最受文學家歡迎的題材之一?或許,這也正可以解釋:為什麼雄才大略之士,如當年隻手奠定德意志統一大業、並且主控了整個西方政局的「鐵血宰相」俾士麥,會對歷史有如下奇特的評論:「歷史只不過是寫滿了字跡的紙張而已,重要的仍是去創造歷史,而不是去撰寫它。」

在現代工業化的民主社會裏,如浪漫思想家卡萊爾(Carlyle)之輩所鼓吹的「英雄史觀」,當然早已乏人認同。然而,在浪漫化的文學世界裏,古代英雄「以一人而敵一國」,在千鈞一髮之中,挽狂瀾於既倒、拯民族於垂亡的英風壯舉,卻仍然不斷以各種現代化的變貌,出現於讀者眼前,成為歷久彌新的文學類型。因此,中國民俗文學中的歷史演義作品,經常喜歡突出描繪英雄復國的史蹟,也就不足為奇了。

春秋戰國時代是中國古代的第一波英雄時代,豪傑人物,風起雲湧,充滿了俾士麥所謂「創造歷史」的氣慨與雄心。在這樣的時代背景下,田單復齊的故事,正構成了後代民俗文學中英雄復國的典型範例。

雖然,孫臏助齊敗魏,田單破燕復齊,從戰國時代整個政治與社會變遷的觀點看來,都不能算是主導歷史演進的大事,但從局部軍事史的觀點看來,卻自有其影響深遠的啟示意義。而與孫臏的「英雄復仇」事蹟相形之下,田單的「英雄復國」壯舉,在層次上顯然更要高出一疇。

齊燕兩國的興衰消長,的確與主政者是否能夠進用及信任才智秀異的賢豪之士有關。燕昭王禮賢下士,而招徠樂毅、劇辛等第一流人物,所以能夠盛極一時,齊湣王耽於逸樂,有人才而不能用,所以不免喪師辱國。然而,這段歷史出人意料與動人心魄的地方,卻在於:像田單這樣真正樸實無華的英雄人物,平時自甘淡泊,到了國家瀕危的時刻,卻能夠崛起於敗軍之中,受命於危難之間,堅守莒城與即墨,屹立不移,矢志不撓,卒致以兩座孤城扭轉戰局,克復齊國七十餘城。若不是田單表現出非常人所能想像的堅忍鎮靜,英銳犀利,如何可能創造這樣的歷史奇蹟?

火牛陣的奇謀,經由民俗文學的渲染,容或有誇張之處;齊燕長期在戰爭中互相消耗,也終於造成兩敗俱傷的結果,而有利於秦國的獨霸與兼併。田單復國之後不久,如蘇秦、張儀這類的縱橫家開始活躍於當時的政治舞台,象徵著軍事英雄時代的消逝。然而,至少在中國民俗文學的世界裏,田單是不朽的英雄偶像,他代表了真正堅定而成熟的英雄精神。正有如:「大用外腓,真體內充,返虛入渾,積健為雄。」

在積雪的山崖,迎著黑夜的森鬱,

對月冷冷雄視,突然吼了一聲,

雪塵紛紛落下。

只要是空山夜,只要是月明時,

人的心頭總是有驚魂的悸動。

文學是:萬籟俱寂時,想像裏的

一聲虎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