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倪匡

新派武侠小说的舞台,到了金庸出场,已使人叹为观止,想来总不会再有什么花样变出来了,但是古龙突然出现,又与金庸截然不同。古龙的写作功力,与金庸相比,或力有未逮,但是其光芒四射,却同样令人目眩。金庸已经息笔不再写武侠小说,古龙作品,却还源源不绝。

古龙作品之特点甚多,文字运用佳妙(或曰古怪)是其一,人物性格活化是其二,布局匪夷所思是其三,武侠小说(任何小说)有这三种,自然成功。古龙历年来的作品中,有几个人物,颇值得提出谈一谈,这些人物,虽然出现在武侠小说之中,但是实际上,这类性格,这样的人物,在任何小说中,都可以放得进去,而且能够使小说成功。

古龙写武侠小说,开始甚早,但令其声名大噪的,应该是《绝代双骄》。绝代双骄是写一双孪生兄弟,自小失散,长大之后,性格全然不同,一个在坏人堆里长大,但本性善良、可爱,一个表面上是大侠,丰度翩翩,心地却与外貌相反。这样的安排,西洋小说中也有过,古龙可能是自此而来的灵感,但是这样的人物,写在武侠小说中,却属罕见,而在《绝代双骄》之中,两个人,只有出身坏,心地好的那个写得好,武侠小说迷自然知道,那是指在恶人谷中,吃尽苦头,学会了一切坏行为,但是却令人感到可爱的小鱼儿。

小鱼儿懂得一切坏人的行径,所以任何坏人在他面前;无所施其技,单凭这个人物,已可以有无限的创作想像,设想如果一个电视片集,以这样性格的人物作中心,简直可以永远拍下去。

小李探花李寻欢,是古龙在《多情剑客无情剑》中创造的人物,在武侠小说主角之中,中过探花的,可能只有李寻欢一个。本来,武侠小说人物,可以凭空想像,毫无拘束,但是别的作者就想不到一个武功卓绝的人,同时可以文采斐然,中过探花。这个李寻欢,自然是多情种子,而且还有肺病,喝一口酒,吐一口血,极其浪漫。他的兵刃,是一柄小小的飞刀。“小李飞刀,例不虚发”。他的飞刀一出,一定有人丧生,所以在小说中就形成了一种局面,不论有多少高手围攻李寻欢,都没有用,讲比武,李寻欢打不过那许多高手,可是李寻欢坐在那里,一面咳嗽,一面喝酒,一面用他的小刀斩肉吃,围住他的高手,就算再多,也没有人敢先动手,因为谁先动手,一定死在他的飞刀之下,这个人死了之后,其余人可以将李寻欢打死,可是谁愿意打头阵,作为先死在李寻欢飞刀之下的人?江湖高手,虽然说不怕死,但是死到临头,一样退缩,你推我让,结是让小李探花,安然脱险,奇趣横生,而且刻划人性,算是到了家。

《多情剑客无情剑》,曾由笔者改编为电影剧本,就在这个情节上,发生争论,一位先生认为,小李飞刀,一发就没有了,观众会不过瘾,不如在刀柄上装一条细链子,发出去可以收回来。这个剧本后来也未曾拍成电影,但在小李飞刀的刀柄上装链子,与原作的设计,孰优孰劣,倒是一眼就可以判断出来的。

在古龙作品之中,最使人难忘的一个人,是一个无名人物,见于其作品《蝴蝶、流星、剑》中。附带说一句,《蝴蝶、流星、剑》是古龙所有作品之中,最好的一部,堪称是武侠小说中的巅峰之作。

这个无名人物,是一个胖子,一个小脚色,他所担负的任务,是替一个在江湖上有极大势力的人物,看守一条极其隐蔽的通道。

这个大人物,势力极大,事业如日之中天,但是大人物深谋远虑,知道自己可能有失败的一天,到了失败的时候,就需要利用这条秘密通道来逃命,那个无名胖子,就负责着守这条通道,而且,为了保守秘密,大人物若是一旦用了这条秘密通道之后,无名人物就得自杀,因为只有死人才不会泄露秘密。

好了,在这样的情形之下,那无名人物,等于分分钟会接受死亡,也可能一直到他生命自然结束,这种事也不会发生,而这个无名胖子,又娶了妻,生了两个儿子。在这样情形下,他如何过日子呢?他待妻子极好,从来也不违逆她,他从来不叫两个孩子做孩子不愿做的事,让他们尽量游玩,也从来不责备孩子,因为他根本不知道在哪一天,他全家必需为了效忠大人物而自杀。

这是十分感人的小说情节,但如果想深一层,活在世上的每一个人,其实情形全是和这个无名胖子一样的。没有人知道自己什么时候会死亡,而死亡又是必然会来到的,一切的努力,到头来,终会随着死亡而烟消云散,反倒不如学那个无名胖子那样,将一切看开些,听其自然,就算一生的光阴再短促,也不会多惹无谓的烦恼。

这样想,好像很消极,然而,如果人人这样想,世界一定太平得多。入世者以为这种想法虚无,出世者看来,则认为人生本虐如此这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