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白梅

《绝不低头》是古龙唯一一部以现代为背景的小说。也许因为这部小说对传统的武侠小说偏离得远了，并不惹人注意。但我以为这是一部很优秀的小说，不管它是不是武侠小说。

没有了古代的背景，也就没有了那种羞涩、端庄、清华、开阔的古典气息，取而代之的是大城市的繁华、紧促、紊乱，其中隐隐透出乡土的芬芳。

分别多年的青梅竹马的朋友在繁华的大都市相遇，一边是少女纯真的幻想和甜蜜的梦境，一边是黑社会的勾心斗角、暗藏杀机，一边是平静的等待，一边是瞬息万变的形势。对生活的倔强，以及最原始的欲念，就在这样的反差与合一中一幕幕上演。

这样的气势，如此的动人心魄、催人泪下，除了《流星•蝴蝶•剑》，我再没有在哪部小说中看到过。

其实在这部小说中，故事本身已经不重要了，感染人的是那种气势与情感。没有哪个细节时特别重要的，人物的性格和情感是在碰撞与变化下整体表现出来的。

虽说是以大都市为背景，古龙并没有写尽都市的繁华和空洞，写到餐馆也还停留在古代的写法，我觉得这可以算是一点缺陷。但古龙没有写都市的大背景，只是局限于黑社会帮派形势内外的斗争，虽显狭隘，却也十分紧凑，烘托出了那种气势，也烘托出了整个故事。

波波是个纯真的少女，她刚从她的家乡“石头乡”出来，第一次来到大都市，满怀希望地去找她的父亲。

“波波”，她就是辆小汽车，她一直盼着能有一部汽车，她对大都市的一切都好奇而向往。这个愿望实现了，因为她遇到了黑豹。

黑豹是谁？是那个用自己的头去撞石头的“傻小子”，是跟波波从小一起在石头乡长大的好朋友。

“小汽车”波波、“傻小子”小黑和“法官”罗烈，他们是青梅竹马的朋友，曾经一起在山间草地上奔跑，分享他们的快乐。只是波波一直对罗烈好些，那块糖的事，他们都还记得。

后来黑豹先离开了，波波和罗烈有了山盟海誓。之后罗烈也到外面去了，他答应波波一定会回来。

波波本来也许可以一直静静地等待，永远都做那个纯真的少女，平平静静地过一辈子。但自从她踏进这个大都市，一切都变了。

繁华的大都市，表面上仿佛平静得没有半点波澜，其实却暗藏杀机，只是它的寂寞和空洞已足以掩盖着一切了。

黑豹这个“傻小子”走进了这个大都市，也变得紧促、肃杀、残酷。那波波呢？

整个故事罗烈回国前后两段，加起来不过几天的事，而波波在事态变化中所受的打击可谓不小。在故事情节隐退后，波波心态的变化才是小说的主线。这部小说讲的并不是黑社会争斗的故事，而是一个少女从向往到绝望，然后回归的故事，其中贯穿着爱情的主题。黑豹在外面如何设计谋摆圈套，如何“打天下”，形势如何紧张，如何变幻都不重要，重要的只是那一句“X时X分，波波正在（已经）……”，只是其中的平静和波涛暗藏。

波波为黑豹而感动，因为他为她流了汗，流了血，还流了泪。他们之间本来就有种奇特而复杂的感情，那是友情，还是别的什么？波波就这样把自己交了出去，全身心地交给了黑豹。

她也会想起幼年的事，想起她的山盟海誓，想起她对不起黑豹，更对不起罗烈。这时黑豹也在想幼年的事，想到自己被两个好朋友排斥在外的处境，想到波波和罗烈之间的感情……

然而这里毕竟是可以淹没一切的大都市，在这里，往事永远都只是模糊的影子，眼前的事才最真实，那就像扎在身上的刺痛。

波波那时对生活还充满了向往，她相信幸福，她恋着黑豹粗暴的温柔。所以她仍然在等待，仍然在充满希望的等待。

直到金二爷出现在她面前，她才突然崩溃，分隔两边的平静和残酷一下子翻倒在一起。

波波看到她的父亲成为黑豹的阶下囚时，只是紧咬嘴唇，一言不发。

“不管怎么样，你还活着，不管怎么样，活着总比死好……”这就是她最后对她父亲嘶喊的话。

之后她又看到了两个不该出现的人，明白了黑豹救她只是预先设下的圈套。这时她笑了，只不过已不是那纯真的笑。

黑豹，他为什么要这样伤害波波？他还是当年那个穿着单衣在寒风中跑步的孩子，让我想起萧十一郎一次次冲瀑布的身影，同样带着野性的倔强，孤独而深沉。

“人在江湖，身不由己”，他处在严密的黑社会组织中，凭着自己的胆识谋略，一步步走过来，终于成了“大爷”，拥有了金钱、权势。他深明其中的残酷，但他只能走下去，因为他就是从乡下出来闯事业的，他不愿一辈子做个“傻小子”！

然而他对波波的感情是很奇妙的，其中带着少年时的旧梦，又夹着报复的圈套。他一直处于这样的痛苦与矛盾中，所以当露斯说出淫荡的话，他愤怒了。他无缘无故地愤怒，只是因为他自身的痛苦。

黑豹确实爱波波，他为她流过泪，把她气走之后又去找她回来，把她关了起来，却又忍不住去看她……波波也明白，所以在那一瞬间，她完全软化了。她说：我们走吧，永远离开这里吧。

我不知道那一刻黑豹在想什么，但他的确是一个倔强的孩子，所以才会做出这一切。他只融化了一瞬间，便又冷酷下来。

他们都是内心充满了情感的人，永远在矛盾与痛苦中，也许只有高登才最潇洒。她似乎总是规规矩矩，偶尔也想冒个险，但总是收发自如，按自己的方式做事。他就是一个枪手，对他而言，枪是不可分割的一部分。当没有了枪，他从容鞠躬，从高楼跳下。所以黑豹敬佩这样的人。

高登死了，但罗烈还是回来了。波波听到这个消息，就一下子燃起了希望。思念已久的人终于回来了。她相信他一定能把自己救出去。

然而当她看见黑豹和罗烈的决斗，她发现自己并不希望黑豹死。

最后是波波舍命为黑豹挡了一刀，很俗么？是很俗，以前有很多武侠小说、言情小说都是这样写的，但古龙从不用，只是在这部小说中这样写了。他要这样写，因为那是真的。只有这样，一切才能结束，才能变得这么简单。

罗烈放黑豹走了，他们从前是朋友，现在或许也还是朋友，只不过已经成了对手。他看着幼年的好友这样被击败，曾经跟他山盟海誓的人也随之消逝，怎能不觉得疲倦？

罗烈是跟黑豹完全不同的人，他能让朋友为他卖命，能让妓女对他感激。如今他当了黑社会老大，以后又会如何呢？

黑豹没有再去想，他只想着他怀中的人。

“扶起我的头来,我不要低着头死！”

这就是那个对生活充满希望的少女，即使什么都没有了，她也决不低头！

黑豹抱着她走向阳光，就算什么都没有了，阳光也永远还在。

故事结束了，梦境仍在。

三个孩子在乡下玩耍的情景，是永远萦绕的遥远梦境。

然而他们出来后，就都变了。繁华的大都市有那样的魔力，能改变一切。金钱、权利，是那么的诱人，让人不惜一切的为之拼命。

富贵，的确是任何人都渴望的。波波看见华丽舒适的房间和漂亮的汽车时，也惊喜而快乐。我无意否认富贵给人带来的舒适和快乐，只是有些东西比这重要得多。

大都市中的人们忙忙碌碌，黑社会内外的勾心斗角更是每时每刻都在拉紧，他们还有什么闲暇去顾及别的事？何况你一旦走上了这条路，就只有一直走下去。

这梦魇甚至让你察觉不到，什么时候才能惊醒？

黑豹也偶尔有种想回归的感觉，回归大自然，回归爱情，回归最原始的欲望。

然而当波波要他带她走，他没有答应。直到他看到失败在他眼前，直到他有了那种无望的恐惧，他的心才真正回归，才明白那许多的许多都是不重要的。

只要一个人的心回归了自然，就能幸福的。前方有灿烂的阳光，手中有心爱的人，你的泪为什么却流下来了呢？